蜂拥而至的人群跟着车队奔跑喊叫,似在欢庆节日。
她来了。仆人推开窗,指着外面。
简乔走过去往下看。
这是一支没有尽头的队伍,前面由数十辆豪华马车开道,后面跟随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高高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金色旗帜,旗帜上绣着红玫瑰与长剑。
那是奥森公国的标志。
最前面那辆马车竟然是敞篷的,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坐在似血一般鲜红的天鹅绒沙发上,轻轻向街道两旁的民众挥手。
她金发碧眼,雪肤红唇,美得辉煌灿烂。她与雷哲一样,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嘴角没有一丝笑容,眉眼却是松弛自然的,哪怕初次来到托特斯最强大的城邦也未曾感到紧张。她和民众打招呼的样子是那么高高在上,漫不经心,就仿佛这里是她的属地。
当然,如果她嫁给了雷哲,这里也的确是她的属地。
她下颚微扬,眸色冷淡,浑身上下萦绕着与雷哲如出一辙的自信、张扬与傲慢。
他们是一类人。
简乔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女人,双手不知何时死死抓住了阳台上的栏杆。雷哲恰在此时传出婚讯,他本该松口气,但他翻搅不休的心湖却掀起了更高的波浪。
他完全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倒更为慌乱茫然。
他撇开头,狼狈地逃进屋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外面传来公爵府那位沉稳矜傲的管家的声音:伯爵先生,我是来代替我家主人送礼的,这幅画请您务必收下。
简乔的男仆更放心了,轻声说道:他肯定是来送还您的画像的。据说为了向克丽丝公主证明自己的忠诚,雷哲大人已经把他的那些美人图都还回去了,找不到主人的他直接就烧了。他很重视自己未来的妻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简乔嗓音沙哑地应了一声,思绪却乱糟糟的。
他打开房门,把画接了过来。
管家略微弯腰,算作行礼,然后便沉默地走了。
简乔遣退两名男仆,又反锁房门,然后才掀开画上的白布。
果不其然,这是那幅《达娜厄》。被囚困在黑暗中的少年因为一束光明而获得了身体和灵魂的双重释放。画上的每一笔都饱含着雷哲无处宣泄的欲念。
这欲念在少年身上纠缠,正如雷哲浸透疯狂爱意的话语在简乔脑海中回荡。
可是才短短几天时间,一切疯狂便都戛然而止。那场表白似乎从未曾发生过,雷哲完完全全在简乔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要简乔烧掉这幅画,所有痕迹都会抹平,他又能回归到以往无波无澜的生活。
简乔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回神后连忙拿白布将它罩住,继而仓皇后退,揉搓双手,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他眨了眨酸胀的眼,几许泪光便泛了出来。
柯顿,把这幅画
当他下定决心真的烧掉这幅画时,却连一句完整的指令都无法下达。他的声音低的像是喃喃自语。
最终,他坐倒在摇椅里,捂住苍白的脸庞,发出困顿而又破碎的气音。
雷哲忙着准备婚礼去了,简乔的男仆也就放慢了收拾行李的速度。
又过了两天,一切东西才打包完毕。
就在简乔穿上外套,准备跨出房门时,宫里传来一道旨意,命令他带着他的骑士马上去郊区的军营报道。
格洛瑞与另一个强大帝国要打仗了,起因是安德烈亲王率领他的军队擅自闯入该国的领地进行围猎活动,并屠灭了该国的一个村庄。
村里三百多个村民,上至老人下至婴儿,没有一个活口。
这绝对是安德烈能干出来的事。
贵族的荣耀和权势来源于哪里?来源于战争。
每一个贵族从国王那里所获得的领地都是由战功累积的。简乔的先祖也不例外。
如果他们想继续保有或者扩大自己的领土,那么他们就必须响应国王的号召,去打赢每一场战争。
这是不容推拒的责任。
而现在,这责任落到了简乔头上。
简乔从未上过战场,但他可以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淋一场雨便发烧,吹一会儿风就病倒,甚至看见鲜血就人事不省的他,上了前线一定会死!
都不用敌人的屠刀落下来,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怕死的简乔捏着手里的征兵函,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都开始怀疑这是自己伤害了雷哲所获得的报应。
第 39 章
全国的每一座城池都在征兵。
格兰德是军事重镇,刚好待在这里的简乔自然逃不掉这场兵役。
他虽然只带来了几十名骑士长,但这些骑士长手底下均统辖着数百名骑士。只要他们一声号令,这些骑士都会从迪索莱特城赶过来,组成一支颇有规模的军队。
当然,比简乔的军事实力更强大的领主比比皆是,他们也都在征召入伍的行列。
雷哲大人没加入出征军。去外面打探消息的骑士长匆匆赶回来,神色忧虑:雷哲大人被莫安皇后扣在皇宫不准出来。一则,他快结婚了,这种时候他不能撇下新娘去打仗。但奥森公国会出兵援助格洛瑞,这是很大的助力。所以他去不去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跟克丽丝公主结婚,他就已经承担了保家卫国的责任。
二则,修斯特那边派出的主帅是兰顿将军。兰顿将军曾经打败过雷哲大人,还把他关在地牢里折磨了三个月。据说雷哲大人从地牢里逃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兰顿将军是他唯一无法打败的强敌。莫安皇后害怕他死在兰顿将军手里,所以将他困住了。我们的主帅是安德烈亲王,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他根本不会打仗,却偏偏很爱冒险!跟他一起上前线等于是在玩命。不过奥森公国的军队非常强大,这是我们的生机。
骑士长忧心忡忡地分析着目前的情况。
简乔的注意力却完全偏移了。
他咬了咬苍白的唇瓣,问道:雷哲被囚禁了三个月?他,他是不是受了很多伤?
骑士长:是的,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据说身上的皮肉都被挖掉好几块,腿骨打断了又自然痊愈,变得有些畸形,回来之后自己打断再接上,躺了整整半年才恢复过来。兰顿是一个极其残暴的人,他与安德烈亲王一样,都以杀人为乐。落到他手里还活着的敌军将领,雷哲大人是唯一的一个。
简乔扶住自己眩晕不已的脑袋。
他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雷哲浑身浴血的模样,然后流出汩汩冷汗。心痛如绞的感觉让他直发抖。
骑士长提醒一句:眼下,您应该考虑如何在这场战争中存活。您这副身体
他上下打量自家主人抖得像落叶一般瘦弱的身躯,表情十分焦虑。不用上到前线,只在征伐的路途中淋一场冰冷的雨,主人就有可能病死。
军队中没有高床软枕可以供他休养,也没有名贵药材可以供他治疗,而且风吹雨淋是每一天的日常。
想到这里,骑士长苦恼地直揉眉心。
简乔却还在念叨雷哲的事: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身上的伤彻底好了吗?他不去是对的,他不应该去
骑士长忍无可忍地提醒:大人,您的小命已经不保了!
简乔:
他垂头看看捏在手里,已经被冷汗打湿的征兵函,俊美脸庞顿时便被痛苦的表情占据。
是啊,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荣耀,但是对他而言,这就是死神的召唤。
他一定会死!
简乔扔掉征兵函,捂住脸庞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外面的阳台忽然翻上一个人影。
骑士长快速拔出长剑劈砍过去,却被对方先一步握住手腕。巨大的力量压迫着骑士长的腕骨,使之咔咔作响剧痛难忍,于是他不得不丢掉手中的长剑,发出惨叫,继而又被反剪双手压趴在地上。
两人的交手只在瞬息间就完成了,而且胜负分明。
面对这个人,骑士长连还击的余地都没有。
雷哲?简乔愣愣地喊道。
骑士长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压制自己的人是雷哲。难怪他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
雷哲的金色发丝凌乱地披散下来,遮挡了憔悴的脸庞。看得出来,他是匆匆赶至的。他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像凶狠的野兽。
出去,让我和你的主人单独说会儿话。他嗓音沙哑地下令。
骑士长转动脑袋,看向简乔。
简乔正想问问雷哲被囚禁三个月的事,便点了点头。
雷哲顺势放开了骑士长的双手。
这人立刻爬起来,离开房间。
你怎么来了?简乔讷讷问道。
雷哲伸出手,把印有乔氏族徽的戒指给我。
简乔下意识便摘掉了佩戴在拇指上的戒指。
雷哲把这枚雕刻着银莲花图纹的戒指扔进壁炉,然后拿起铁钳,把熊熊燃烧的木柴覆盖在上面。
你在做什么?简乔傻乎乎地问道。
蹲在壁炉边的雷哲不断往里添柴,嗓音沉缓:害怕鲜血,害怕河流,害怕吹风,害怕下雨,这样的你怎么上战场?
简乔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翻阳台上来只是为了嘲讽我吗?
我们的友谊已经彻底被摧毁了,对不对?这句话他没敢问出口。
纵使有万般不舍与委屈,他也无法对雷哲倾诉,因为是他首先拒绝了雷哲。他给不了雷哲想要的东西。
雷哲转回头,深深凝望着眼前这人。他的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色却苍白如纸。他看上去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可爱。
忆起他被自己吻到呕吐的模样,雷哲狼狈不堪地收回视线,也压下了再次为这人砰砰跳动的心脏。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打仗必然会流血,行军必然会过河,风吹雨淋更是家常便饭。如果你一样都承受不了,你会死。他的语气近乎于冷漠。
简乔低下头,满脸都是羞愧。是的,他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雷哲不再说话,只是用铁钳慢慢翻动着埋在火里的戒指。
当戒指烧到通红的状态时,他把铁钳交给简乔,沉声说道:把它夹出来。别夹戒面,夹戒环。
简乔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用铁钳夹住戒环。
雷哲忽然握住他的手,强迫他把烧得通红的,印刻着银莲花族徽的戒面,对准自己的脖颈。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简乔连忙往后退,却被雷哲硬拉着向前。两人之间的力量对比有如山岳与微风,一个不可撼动,一个轻飘得完全能够忽略。
简乔想松开握铁钳的手,雷哲的大手却把他的手整个包住。
简乔退也不能退,放也不能放,只能被迫把烧红的戒面烙在了雷哲刻意展露的颈侧。
滋滋一阵轻响过后,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在屋内弥漫。
承受着烙铁灼烧的雷哲却一声闷哼也未曾发出。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般,只是额角的青筋微微鼓跳了几下,又迅速平复。他死死盯着简乔近在咫尺的脸,表情凶狠得仿佛要一口将对方吞掉。汗液在他俊美的脸上横流。
简乔吓懵了,嗓音破碎地说道: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快结婚了吗?等你结婚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求求你别伤害自己。
泪水不知不觉从他的眼眶里落下,沾湿了他苍白的脸颊。他是如此痛苦,比上辈子被人一刀捅进心脏还痛苦。
他意识到,这是雷哲对他的惩罚。
惩罚他的无情拒绝。
别这样!简乔不断摇头哀求。
皮肉烧焦的气味与隐忍疼痛而逼出的汗味,混合成纯粹又浓烈的雄性气息,一股一股灌入简乔的咽喉。他想,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种气味。
雷哲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那枚滚烫的戒指和那把铁钳立刻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婚礼,没有新娘,我拒绝了姐姐安排的联姻。我们永远都回不去,我不想和你做朋友,明白吗?雷哲用力捏住简乔的下颌,嗓音沙哑地说道。
停顿片刻,他竟然冲简乔微微泛红的耳朵吐出一句脏话:去你妈的朋友!
他用贪婪而又凶狠的目光看着这人沾满泪水的容颜,并把这张脆弱而又美丽的容颜深深铭刻在心底。
简乔,我爱你。记住,是想做/爱的那种爱。雷哲丢下这句话便从阳台翻了下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去越远。
简乔虚脱一般坐在地上,然后捡起那枚滚烫的戒指,让它烧焦自己的掌心。
此时此刻,只有身体的疼痛能够缓解他内心的疼痛。
听见马蹄声,骑士长迅速推开房门查看自家主人是否安好。他几乎立刻就闻到了弥漫在空中的焦糊味,也发现了简乔自残的行为,于是连忙掰开对方的掌心,拿走那枚戒指,又叫来仆人和医生。
房里一阵兵荒马乱。
等简乔包扎好伤口,心情也平复下来,骑士长才开始追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简乔艰难地描述着雷哲在自己脖颈烙下印记的行为,问道:我是不是把他伤得太深了?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骑士长呆愣了许久才神情复杂地摇头:不,他不是在惩罚您,他在救您。
骑士长挽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一个烧伤的疤痕。这疤痕的凸起组成了一朵银莲花,而这正是乔氏家族的族徽。
当骑士向自己的主人宣誓效忠时,他们会用刻有主人徽章的烙铁为自己打下印记。这个印记便是我向您的父亲宣誓时留下的。从那以后,我就是您父亲手中的剑与矛,我会代替他征伐一切敌人。
骑士长停顿了片刻,语气变得十分庆幸:刚才,雷哲大人是在向您宣誓效忠。他打下了您的印记,从此便是您的骑士。他代替您去上战场,您就可以安安心心留在格兰德了。您的命保住了。
简乔脸色煞白地看着骑士长。
这些话他全都听懂了,却又仿佛一句都无法理解。
雷哲,会代替我,上战场?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是的,他身上有向您效忠的印记,他上战场就等于您上战场,所以,这张征兵函已经不能束缚您了。您就在这里等着我吧,战争结束之后,我或许能回来,又或许不能回来。如果我回不来,您就带着从战场上存活的骑士回迪索莱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