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天啧啧叹了两声。
萧有辞收剑,朝着山下追去。
他追到临仙门的山门处,看到江止宴正好在与司徒尘说话,司徒尘满脸忧虑,显然也是在劝江止宴不要过激。
江止宴只是笑着,却并不回答司徒尘的问题,以萧有辞对他的了解,他此时应该已经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
萧有辞没上前,等到江止宴告别司徒尘下山,他才追了上去。
仙踪镇上,他喊住了江止宴:师兄。
江止宴回头,见到萧有辞跟过来,脸色一变:你不是在休息吗?怎么跟过来了?
师兄,我与你一道去。萧有辞说不出什么我说好了要来陪你之类的话,毕竟当初骗了师兄的确实是他,现在师兄人在梦境中,不记得前尘过往,他却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是站在江止宴面前,不肯离开。
江止宴板了脸:回去,我只是去陵川打探情况,很快就会回来。
萧有辞道:你骗人,你此去就没打算回来过。
被拆穿的江止宴脸色一变,师兄不擅长骗人,被萧有辞戳穿后,一时半会儿编不出词儿来,只是强调道:我真的只是去打探情况,陵川危险,你在临仙门等我回来。
萧有辞道:既然只是打探情况,那我跟去也无妨,谈不上什么危险不危险,更何况,真的有危险,师兄也会护我。
江止宴板了脸,想说一两句我不会护你,过去之后你自生自灭之类的话,然而看到萧有辞的双眼,却又全都咽了回去。
两人站在大街上相对无言,梦境里的路人从他们身侧经过,忍不住看他们一眼,又看他们一眼。
江止宴最终还是被看红了脸,小声道:那你跟着我,到了陵川,你便不准再往前走,我一个人去打探情况。
萧有辞道:好。反正先跟过去,后面发生什么,再说。
江止宴就这么允许萧有辞跟着,两人用同一把剑飞行,但江止宴却没走得很急,他飞得不高,路过城镇时,还会停留看一眼。
当年帝天出世,给九州带来的影响绝不仅仅只是陵川一座城池被屠那么简单,那几年,湖羌与晋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受魔气影响,两国君主都像是疯魔了一样,一定要与对方鱼死网破。
那些年里,两国一旦发生冲突,几乎全都是以屠城灭族为结局,整个九州大陆被战火烧成了筛子,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许多城镇已经荒废,飞到那些城镇上空,没有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风从城镇中掠过,掀起一阵呜咽之声,仿佛是谁在哭。
萧有辞只觉得自己头皮都被拉扯着发麻,忍不住抓紧了师兄的衣襟。
江止宴的眼神有些悲切,萧有辞知道,他想起了下山那十年,和那座被毁的村庄。
江止宴喃喃道:为何人总有这么多欲念,被这欲念夺走这么多,为何还不清醒?
萧有辞没法回答江止宴的问题,曾经他也沉沦在自己的欲念中出不来,是师兄拉了他一把,才让他明天,天高海阔,任鸟翱翔。
他只能转移江止宴的注意力:师兄,陵川到了吗?
江止宴道:快到了师弟,师父临走前,将封印帝天的事情交给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
若是做不好,人间只会越来越惨烈,这些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却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就如当年被掳走的甜甜。
他要是不在那一天出门,是不是就能护住那个村子,是不是就不用看到女童被切片下锅,母亲绝望上吊。
他永远忘不了甜甜的母亲死之前的眼神。
她没怪他。
但他原谅不了自己。
他越想,越沉浸在这悲切里,仿佛要将自己撕碎,才能彻底镇住这悲。
萧有辞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决意,心里一惊,伸手摁住了江止宴的肩膀:师兄,你醒醒!
你只是一个人,你只是一个人啊!
他越是用力,想要阻止江止宴,江止宴眼中的悲意越明显。
帝天忽然道:这便是他的心魔了,他原本应该彻底沉沦在陵川的,可他跟我说他舍不得你,他是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是整个临仙门最受人欢迎敬爱的人,是师父的得意门生
他好像从没做过自己,只有灵魂撕碎成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那天,他跟我说,他还想再见你一面。
萧小友,我觉得你应该教你师兄学得自私一点。
42. 我们在一起吧。 好。
帝天的话让萧有辞眼中现出一丝茫然。
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帝天道:人生来都是为自己活的,自私一点有什么不对吗?
帝天滔滔不绝:你看啊,你们修仙道, 修仙,不也是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嘛,那灵气对大家来说都是个好东西,你们拿去修炼了,不是自私吗?
还有, 修道之人身负毁天灭地之能,不是也闭关不出,不愿意帮助凡人, 任由他们在凡间苦海挣扎,坐视不管吗?这不也是自私吗?
萧有辞:
世间万物都有求生的本能,都会为自己打算,能活下来, 都想活得好一点。
于是欲望慢慢出现,喜欢什么,拥有什么, 占有什么当这些欲望到达顶峰, 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时候, 魔就出现了。
帝天是魔,他生来就肆意的, 不会被道德伦理束缚,想要什么,就去抢,喜欢什么,就占有。
更读不懂江止宴这种会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 乃至生出心魔的想法。
帝天还在旁边念叨着他的邪魔歪道,萧有辞却有点支撑不住了,脚下的飞剑还在按照原定的速度,而越靠近陵川,江止宴的情绪就越不稳定。
他竟是要再重复一次曾经在陵川发生的事情。
萧有辞心里又苦又痛,当年是他错了,可师兄为何要一遍又一遍折磨自己!
他摁着江止宴的手臂,不让他掐诀,飞剑的速度稍缓,但江止宴却甩开了他的手,刚才几乎已经停下来的飞剑冲着陵川的方向急速飞了过去!
萧有辞急了,他根本压不住江止宴,情急之下,他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
就像小孩子拖不动重物一样,他紧紧抱住江止宴,将自己整个人的力气吊了上去。
江止宴浑然不顾,他双目发红,只看着陵川的方向,任由萧有辞吊在他的手臂上。
萧有辞要急哭了,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带着一点点哭腔:师兄,你别去,是我错了,你罚我吧!
他怎么也拦不住江止宴,江止宴双目中什么也没有,他似乎被困在了陵川中,五十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绝不能再让他回去一次,人心伤一次,就难以恢复了,再伤一次,人就没了。
这里是江止宴的梦境,他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人,活生生站在江止宴面前,他却看不见。
情急之下的萧有辞揽住江止宴的脖子,倾身就啃了上去,他一口咬在江止宴的唇上,用了很大力气,血腥气很快在两人唇间弥散开来。
被他咬住的人顿了一下,飞剑也停滞了一瞬,下一刻,两人一起从天上跌落下来。
江止宴眼中的赤红稍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看到怀中的萧有辞后,他顿了一下。
飞剑下坠的速度减缓了,过了一会儿,两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江止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被萧有辞一把扑倒,他的力气很大,江止宴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抓住你了!
江止宴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把怀里的人抱紧。
萧有辞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我抓住你你不准再去了。
两人已经从梦境中出来了,帝天在旁边啧啧叹了一声,手贱地伸出手,去抓萧有辞的手,想把他从江止宴身上扒下来。
江止宴反应过来,下意识拍了帝天一把,帝天的雾气被拍散了,江止宴顺势把人揽进怀里,宽大的衣袖盖在萧有辞的身上。
他此刻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准碰。
帝天磨了磨牙,看江止宴更不顺眼了。
江止宴却挥挥手,把帝天从房间里赶出去了。
他封了房间的门,谁也进不来,只能听到帝天在外面抓狂的声音:你们有本事让我送你们去梦里,有本事让我站在旁边看啊!
江止宴又掐了一道决,把外面的声音也封住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萧有辞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似乎是被刚才那一幕给吓坏了。
江止宴掐诀的手顿住,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垂眸,看到胸口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顿了一下,把掌心放在了那颗脑袋上。
他摸了摸,那颗脑袋就顺势蹭了蹭。
这些小动作,是他们在一起的那十几年里渐渐养成的。
两人在房间里静了一会儿,萧有辞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眶又红又肿:师兄,这一次我去找你了,你不准再去了。
江止宴张了张嘴,话都卡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个沙哑的好。
他说完这句,就摁着萧有辞的头,再次把他摁进了怀里。
仔细想想,他们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从去陵川前那一晚,吵了架开始。
江止宴想了想,道:师弟,我
他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什么?说他其实不怪他?说他其实自己也想去陵川?
这些好像都已经说过了,他垂下眼眸,又伸手,摸了摸萧有辞的头发。
萧有辞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抬起头,声音清晰道:师兄,我们在一起吧。
江止宴顿了一下,平静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他眨了眨眼,忽然有种自己还在做梦的错觉。
萧有辞又补了一句:我不准你不同意。
真是他师弟的风格。
江止宴笑了一下:好。
他刚一回答,萧有辞就抬头去亲他,江止宴被亲得哭笑不得,反手把他摁在床上:师弟,你可以不用这么主动。
萧有辞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陵川了,我知道你想完成师父的遗愿,收拾了帝天和魔心,这件事情,我们一起去办,是生是死,都一起。
江止宴怎么舍得让萧有辞死,但凡是有危险,他都不愿意让他靠近。
可萧有辞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么鲜亮,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他忽然就不忍心拒绝了。
陵川太冷了,多一个人,就没有那么冷了。
他埋首进萧有辞的颈侧,闷声说了一个:好。
43. 缺德 不等众人反应,他就追着那团魔气
他这一个好字说出来, 萧有辞就觉得自己的心悠悠然落了地。
他漂泊半生无依,忽然在这时有了着落,人也不疯了, 不妒恨了,不难受了。
只觉得天地都清明了。
人也清醒了。
江止宴的胸腔里,两种不同的心跳律动着。
萧有辞贴近他的胸口仔细听着,问道:魔心在你的身体里,你有什么感觉?
江止宴想了想, 道:没什么感觉,就是有时候人不太清醒,做出来的事情, 不太受自己控制。
跟萧有辞的感觉不一样,萧有辞总感觉有人在身边念叨,他有时候觉得是别人心里的声音,有时觉得是自己的心魔, 还有时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又摁了摁,手却被江止宴捉住。
江止宴问他:你怎么上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