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萃见她这般,也只能收了声退出了内室。今儿个一整天,她都泡在了蔡婆子那里,好一顿询问该如何照料孕妇。蔡婆子因着近几日着了凉风,今天便有些发热,因怕过了病气给曲莲,已经搬出了嘉禾轩,如今住在了外院。染萃便到外院寻了她,只隔着门一问一答。
她心中记着照料孕妇,最要紧的便是要顺着心意来,如今见曲莲只想清静一下,便也不再劝,出了内室。
待内室安静下来,曲莲坐在炕上,慢慢的睁了眼。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自半支着的窗棂看去,院子里乌沉沉的一个人影都无。
直至此时,她狂跳了一整日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幽暗寂静的内室之中,仿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缓慢。一声又一声,悲凉而苍老。
她目光涣散的看着渐渐模糊在视线之中的院中景象,脑海中却在一字一句斟酌着两个时辰之前交代给丹青的那番话。她觉得自己不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她原本就是一无所有。不仅仅是亲人和前景,更没有廉耻与仁义。
因此,她便没有胸襟去容忍符瑄的皇图大业,也没有怜悯去利用一个孩子与周姨娘的性命。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她选择了报仇,就是抛弃了一切。而这一切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她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死去……因为背离了灵魂,背离了生身父母教导她的仁、义、道、德。
小腹突然疼痛了一下,曲莲蓦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又睡了过去。她下意识的将手覆在了小腹之上,想起了腹中那个一直未被自己想起的孩子。
意识一下子回到了身体之中,方才那种仿似魂魄出窍的感觉消失无踪。
日子还短,小腹摸上去依旧十分平坦,除了身上出现的一些反应,让人根本无法意识到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的过程之中。但是方才那偶然传来的刺痛,却让曲莲潸然泪下。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会在这个时候给她一个孩子,明明都过了那么久,偏偏在这个她已然堵死了一切退路甚至放弃自己的时候……
寂静的内室之中,久久回荡着压抑而又呜咽的声音。
过了许久,帘外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曲莲止住了呜咽,静静听着,只听见染萃在外面似有为难的说着,“大奶奶今日不太好……”
她话音刚落,便立时传来了陈松带着惊惶的声音,“那我就不进去了,你好好守着阿姐。”
曲莲听了,擦了擦眼眶,忙出声唤住两人。
便见染萃撩了帘子,手里还端着烛台走了进来。
陈松跟在她的身后,却只站在门口,一张稚气的脸上满是忐忑与忧虑。
曲莲看着他,眼泪险些又落了下来,却又强做了笑脸道,“快进来吧。”
陈松见她眼眶红着,脸上却带着笑,心头一酸,只低着头走了进来。待染萃放下烛台出了内室,这才抬头看向曲莲,却又呐呐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见他这般,曲莲便冲他招手,待他行至炕边,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今日怎么过来了?我这两日有些事,倒未腾出功夫来寻你过来。你可是有事?”
陈松抬头看着面色消瘦的姐姐,想着这几日外院传来的那些言语,眼眶里渐渐聚了些泪,哽咽着道,“阿姐,你真的不是我的阿姐么?他们都说,你是大儒的女儿,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自圣旨颁下那日至今日,已过了两三日时候,曲莲满脑子都是家族仇恨已是有些顾不上这个孩子了。此时听到陈松带着哭腔的话,她心中一阵阵的负疚。
她拉了陈松的手,却被他手上传来的粗粝感惊住。低了头去看,灯光下那只小手上手心之中有着厚厚的茧子,手背上更是一道道的皴裂。
顾不上宽慰他,曲莲只低声惊道,“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陈松一愣,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便道,“没什么啊。”
曲莲一听,便知道他的手这幅模样恐已有些日子,他自己都将这模样当做了常态。心中一想,便能明白。孩子的手想来娇嫩,他每日习武,天天都在室外。便是刮风下雨也不能例外,今春暖和的晚又偏干燥,冬季里的冻伤皴裂便久久不能痊愈。那掌心中的茧子,恐怕也是日日攥着齐眉棍所致。
心中有些疼痛,曲莲放下他的手,下了炕。行至妆台前找了平日里用的玉兰花油,这才返回炕边,坐在炕上给他细细的涂抹了上去。
那带着些乳黄色的玉兰花油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涂抹在手背上,便立时能感觉出来滋养沁润的感觉,手背上的不适霎时便消失了不少。
陈松看着她细细的照料着自己的手,这两日来的担忧惊惧似是一下子飞出了心中,眼泪却止不住了,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手背上。
曲莲给他揉着手背的动作一滞,缓缓抬头看着他,见他满脸泪水的模样,心中一痛便将他搂在了怀里。两年过去了,他也已经十岁了,个子拔高了一些,却仍比同龄人矮了几分,还够不着她的肩膀。
“阿松,阿姐虽非你亲姐,却一直视你为同胞。在这世上,阿姐与你一般伶仃……如今除了你,阿姐也没有谁可以惦记了。既然生而伶仃,便一定要记得,天广海阔,活的自在一些。……”
活着的路已经给他铺好,他也十分争气。
小小年纪已练了一身的好身手,翟向心中喜欢,不禁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将一身本事教授与他,更是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
明年这会儿,便能去考武生员了。
曲莲心中想着,符瑄那样的人,便是自己如今这般违逆,总也不至于为难陈松。再退一步,便是不能走武举的路子,有了这样一身本事,不求大富大贵总是衣食无忧的。
天色将明之际,曲莲便醒了过来。
昨日她细细交代了陈松许久,见天色太晚,便将他留在了嘉禾轩中。一个时辰之前,她便听到了自外室传进来的动静。
像是那孩子怕误了早课,早早的离开了内院。
见他依旧这般勤奋,曲莲心中也安心了许多。
染萃听见内室的动静,便撩了帘子进来,见她半坐在榻上,便过来伺候她起身。
行动中,便忍不住细声道,“大奶奶,今日一早大小姐就来了,此时正在外厅。奴婢说大奶奶还未起身,她便一直在厅里等着。”
曲莲正伸手穿衣,听她这般说道,便顿了顿。也没立时开口,只收拾妥当了才对她道,“请进来吧。”
既然还住在裴府之中,总也是要碰面的,况且又何必躲着?
不一会儿,宴息处的帘子便撩了起来,曲莲抬头见裴玉华走了进来。
裴玉华面上有些忐忑,她似也没想着掩饰,进了宴息处便行至炕边到曲莲身边,低声道,“嫂嫂,你今日可好?昨日不见你到紫竹堂,母亲还关切了几句,染萃说你身子不爽利,我今日特地来瞧瞧你。”
裴玉华素昔是个爽利的姑娘,也不会那些拐弯抹角的说法,今日这般扭捏曲莲倒也明白。她相信这女孩儿是真心想来看看自己,却也明白,徐氏定也是吩咐了一番。自圣旨送来那日,自己便再未去紫竹堂请安,徐氏恐怕是有些坐不住了。
刚刚册封了超品级的夫人,便连着两日不去请安更是连脸都未露。恐怕自己此时在徐氏眼中已是得势而张狂了。
只不过此时曲莲已经不在意徐氏如何看待自己,实际上她也从未在意过。此时见裴玉华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便淡笑了几分顺着她的话道,“今日醒来,身上倒是轻快了一些,倒是劳夫人惦记了。”
裴玉华听她仍称呼徐氏为夫人,眼中便是一黯,心知这许多日子累积下来的恩怨已是不易消除。刚要说些什么,突地想起昨日之事。
便道,“大嫂嫂,昨日有一事。昨日巳时有一个陈姓的公子前来拜访,到了紫竹堂,说是与你有亲。那时我也在紫竹堂,在厅外听了一会儿。说是国子监祭酒陈大人的长公子……那位陈大人之事,母亲也略微知道些,便知这陈公子并未信口胡说。只是昨日你身子不好,母亲便让他择日再来。”
曲莲闻言便有些恍然,那国子监祭酒陈昇的长子,便是她姑母萧榕嫡出的长子陈澜。若说这世上与她还有血亲瓜葛的人,便是那陈澜陈泱兄妹二人了。
上元那日之后,她也曾着了丹青前去打听这兄妹二人。陈昇继室苛待这兄妹早已是京城之中不少人知晓的事情,那兄妹二人在陈府中的日子自是十分艰难。
丹青旁敲侧击的也问出些事情,那陈澜虽未考过童子试,却绝非酒囊饭袋,只是幼年没了母亲又无人管束底子薄了些。他自己也志不在此,悄声的与那位大理寺丞的幼子行起了商路。这些,便是他的父亲也不曾知晓。
如今他兄妹二人虽在陈府之中仍不受重视,却也不再因为钱财而窘迫。
曲莲想着这二人,心中便有了个主意。
☆、第125章 探查踪迹
裴玉华在嘉和轩中只坐了一会,见染萃提了食盒来,便离了院子。
曲莲坐在炕上自窗棂处看着她走出院外,这才对正摆着早膳的染萃问道,“夫人那里可是有什么动静?”
染萃闻言愣了愣,道“大奶奶是指什么?夫人只在昨日遣了春莺姐姐来瞧了一眼,见您睡了,便没进来。”
曲莲听了,在心中摇了摇头。
如今丹青不在身边,却是有些不甚方便。她想了想,方对染萃道,“你且停一停,我有事吩咐你。”
染萃闻言,只得放下手中活计,认真听曲莲吩咐。
“你一会儿去紫竹堂找了芳菲,仔细问问从前日午时之后到现在,夫人做了些什么、去了那里、又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点点滴滴,一丝不漏的回复给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复又道,“还有便是紫竹堂里的丫头仆妇们,这两日可有人见过府外的人。”
染萃得了差事,心里虽不明白,却也没有多嘴,立时着了小丫头香川伺候曲莲用膳,自个儿便朝着紫竹堂去了。
见染萃出了内室,曲莲只端了放在面前的碧梗米粥,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染萃如今也晓得她晨间闻不得饭味儿,准备的也都是些气味寡淡的东西。
她一边喝着粥,心中却在反复思量这局中几人。
自二月下旬以来,裴邵竑连着去了徐府有四次之多,若是一两次还能说是为着万成琇之事,这许多次数,则是有更要紧的事情。
皇帝既然将击破汉王与天策卫的差事交给裴邵竑,同时放心的将大军交在他手上,必然与他交底了徐寿之事。那么他这几次去徐府,便是为了劝说徐寿投归皇帝。
曲莲想到这里,心下黯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他外祖父手上沾满了她亲人的鲜血。
她放下那青花小碗,转头看着窗外,将心中的黯然狠狠撇了出去。
院子中的那株海棠已经完全开败,繁茂的叶子长了出来,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显得愈加旺盛。
香川见她只用了小半碗碧梗粥,又愣愣的瞧着窗外,不禁有些担心,道,“大奶奶,如今虽已是仲春,但晨间风凉,奴婢还是去把窗子关上吧。”
曲莲回了神,瞧向她,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又过了半个时辰,染萃便回了嘉禾轩。
香川年纪虽小,平日瞧着也木讷,此时倒有些眼色。迅速收拾好了炕桌,便提着食盒悄声的退出了内室。
“可问清楚了?”曲莲问道。
染萃虽面有忐忑,却仍是点了点头。行至曲莲身边低声道,“奴婢去了紫竹堂,不见芳菲,便问了小丫头,说是去了灶间。奴婢便去了灶间,果见她正受着一盅马蹄莲子汤。奴婢便将大奶奶吩咐的细细的问了她。”
曲莲点了点头,“可有人瞧见?”
染萃摇头,“奴婢去紫竹堂时,并未进院子,只问了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便直接去了灶间。因过了早膳的时候,灶上除了一个挑水的婆子也再无他人。”说到这里,见曲莲颔首,染萃心中稍安,便继续道,“芳菲说起,您进宫那日,夫人去了一趟徐府,是巳时动身,刚过未时便回了。除此之外,夫人并未见过府外旁人。”
果真去了徐府……曲莲想了想,便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染萃便道,“紫竹堂里这几日有三人与外人见过面。一个是紫竹堂里的二等丫鬟秀兰,一个是李姨娘屋里的琳儿,再有一个便是春莺姐姐。”
曲莲立时便问道,“见的何人?”
“秀兰再过三个月就要放出去嫁人,昨日她娘来寻她要银子,说是给她打的头面还差银子。琳儿是见她兄弟,琳儿她老子是个药罐子,全家都指靠着琳儿的月钱过活,是以每月的这一日她弟弟都会来拿钱。春莺姐姐是见了她当家的,至于为了什么,芳菲也不好过问。”
曲莲闻言思忖片刻便点了点头,“方妈妈如今岁数大了,也不怎么管事。春莺倒成了紫竹堂的管事娘子,芳菲自是不能过问她的事情。”
说到这里,染萃突地“啊”了一声,又道,“大奶奶,还有件事。奴婢这两日心里乱着,这件事便忘了与您说起。您进宫那日,咱们院里那位林姨娘去了一趟听涛院。恰让奴婢撞见了。因着大奶奶不在府里,奴婢便问了两句。说是听涛院那位秋鹂姐姐要做夏裳,针线上又有些不利索,便请了林姨娘过去。”
这由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这个日子口的,做什么夏裳。曲莲想了想,却有些理不出头绪。此时更为要紧的是那三人的行迹,曲莲便暂时将夏鸢之事放在脑后,想着如何能探寻一番与三人接触之人。
因失了丹青这个帮手,曲莲便有些为难,思忖片刻便对染萃道,“你去外院把松哥儿喊来,就说我有事寻他。也不用立刻就来,等他上完课再来。”
染萃听了低头应是,便出了内室。
染萃刚出了内室,香川便又进来了,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个霁红的药碗。
曲莲见她进来,便缓了面色招手叫她过来问了几句。见她垂着头一一作答,话虽不多却句句紧要。又想着这一年功夫冷眼瞧着,比起描彩那小丫头,倒是可靠多了。
如今嘉禾轩中也只染萃一个大丫头,自是不能事事都压在她身上。小丫头们,也该用起来了。
想到此处,曲莲便携了她的手,低声吩咐起来。
徐寿此人,城府极深、手段不穷。徐氏既已与他碰面,便不能不防。香川是个小丫头,便是长长出入嘉禾轩与紫竹堂也不会如染萃那般引人注意。曲莲将饮食交给了染萃,便着了香川作了这嘉禾轩的眼线。
如今日这般差事,便可交给她去做。
只是香川虽老实可靠却仍有些木讷,曲莲也不急躁一点一滴,细细的教她,两人在内室直说到了午膳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