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重就轻:“是在我们分开之后,你别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俞适野,那一定是温别玉。
他在对方说出这句话之后,眼见绿灯长亮,重重踩下油门,车子风驰电掣驶出去,快速灵活的穿行于密集车流的同时,也脱离了回俞适野家中的道路。
俞适野吃了一惊:“别玉?你在干什么?”
温别玉:“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句话后,温别玉闭紧嘴巴,车子依然开得飞快,两侧的景色飞快地更迭着,从陌生变得熟悉,最后,当车子再驶过一个拐角,驶过俞适野和温别玉共同考上的大学的时候,俞适野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内心蹿出一个想法,可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他否认着自己的猜测,然而车子还是在他记忆中的小区停下来。
温别玉下了车,拉住俞适野的手,一路带着人向前,直到一扇狭窄的门前。
狭窄的门,斑驳的漆,还有熟悉的门牌数字。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插进锁眼,只差一旋,便能将房门打开。
两人都在这里僵了很久。
终于,温别玉将门旋开。
门打开,是时光扑面。
锅碗瓢盆,床桌椅柜,小小的房间里有紧凑的摆设,各归各位的陈列唤起了藏在俞适野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这是……”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措,“我们当年租的房子……”
这是他们当年当年组的房子。
房子里有他们当年做的装饰。
这扇门之外,时间匆匆年轮增递,一切日新月异;这扇门里头,无言的家具恒久地固守最初的约定,如被封存于琥珀的虫蚁,千百年不改容颜。
分别后的很长很长时间里,有很多很多事情。
温别玉恍惚茫然或认真痛苦地做了,可说不出口,无法说出口。
他将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来打开来,从中取出一样很宝贝的,摊在另一个人面前,低声下气,想以此交换些自己应该知道的秘密。
就算这秘密使人痛苦。
“俞适野,告诉我,是不是……”他喉咙发紧,“是不是那一天?”
俞适野的下颔绷起了,很肃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一个字。
可是温别玉同样坚持不懈的看着人,俞适野不开口,他就不挪眼。
对峙到最后,还是俞适野认输了,站在这栋最初属于他们的房子面前,他承认了。
“是。”
温别玉嘴里的那一天,是他们正式分开的一天。
俞适野想要回忆这一日,可记忆却擅作主张,随意的往时间的上游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回到了事情发生的最初。
那是他们开学第二个月的月末。
夏日的气息还残留在十月份的天空里,还未休眠的虫鸟在窗外的枝梢上卖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里有盏明亮的光,屋子里的床还不够大,仅有一米五,需要他们相拥着才能睡下去。
可这是俞适野找到房子,是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与家,家里什么都有,还有你心心念念随时想要见到的人。
窗外的一点喧嚣反衬了屋内的安静。
俞适野躺在床上休息,温别玉站在窗前讲电话,他正和爷爷通电话。
自上大学以来,他们已经接连回去了好几趟。
他们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温别玉的爷爷和护工独自留在家中,过得不错,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们回去,都会兴致高涨得拉着他们谈天说地,说过去的事情。
连着几回都是这样,温别玉总算稍稍将心放下,生活也跟着步入正轨,日常在学校,每一周到两周,必然回去看爷爷。
这一次,因为一项推不掉的学生会活动,温别玉打电话给爷爷,说了可能会迟一周回去的消息。爷爷在电话那头可不以为然了,说自己完全可以,叮嘱孙子好好学习,还让温别玉叫俞适野也别回来,难得的周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温别玉挂了电话,躺在床上的他翻了个身,伸手向温别玉要抱抱,建议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么多次,之前也这样,这周就我单独回去陪他吧。”
“这,爷爷说不必……”温别玉有点迟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孩子孙子你们自由地去外界拼搏,实际上他们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说。”俞适野托着腮,一针见血指出来,“可能觉得老了却想要人陪,总有些羞愧。”
温别玉被俞适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
“明天麻烦你了。”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吗?”俞适野有些不满,一转眼又兴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动,那我就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温别玉看来的眼,是夜的眼,羞涩里常含着永远也看不腻的诱惑。
那天晚上,两人都很尽兴。
等到第二天,虽然俞适野真的觉得不必要,但温别玉还是抽出时间,将他一路送到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中,站在安检外一直看着他,直到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可眼睛看不见彼此,还有手机。
俞适野掏出手机,一路和温别玉说话,直至随着人流上了回去的车,听车门关闭的一声噗嗤气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悦地和温别玉互发消息,惬意得连抬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懒得。
人总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仅仅一天之后,温别玉乘坐同一班车回来了。
回来参加他爷爷的葬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揭露分手的第二层理由。
第四十章
还是那个车站, 还是那个天气, 还是和昨日仿佛相似的急匆匆的行人。
可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今天和生命里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俞适野恍惚地站在车站的出口前,长长的昏暗的通道是蛇的内腔, 开启的出口则是其裂张的巨口。
天气还热,可俞适野感觉有点冷, 在其余人还穿着短袖的时节里,他买了风衣, 用风衣裹住自己。单薄的衣服似乎并没有起到挡风的作用,依旧冷,冷气穿透衣物, 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 再化作冷汗,黏在皮肤上,如同结在冰上的霜, 刺得人微微颤抖。
他哆嗦着, 独自一人,等了许久许久,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出站口,终于在第一时间里看见了温别玉。
温别玉回来了!
一瞬间,巨大的惊喜击中俞适野, 他的脚只向前冲了两步就停下来, 他看见了温别玉的父母,于是无形的恐惧像杂草一样自地底钻出, 缠上他的脚踝,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极短暂的踟蹰中,两人的视线对上了。自车站中出来的温别玉看见了俞适野。他的脚步,似乎向俞适野的方向挪了下。
这个挪动被温别玉的父母拦住了,他们将儿子狠狠一拽,拽在身旁。
他们接了温别玉,往回走,漠然地同俞适野擦肩而过。
没有人再看向俞适野,温别玉的父母没有,温别玉也没有。
……那是他和温别玉分道扬镳的最开始。
此后是葬礼。
葬礼结束的那个晚上,俞适野呆在自己的家里,他没有开灯,有点害怕光线,光线让他想到白天,让他想到晃动的人群,浓烈的烟雾,烟雾将那些人,黑色的,白色的人群,淡化了,扭曲了,融合在一起,棺木就从这些融合的烟雾中穿刺出来,直撞向他。
但屋子里还是有着光,恒定的一束光,是他手机的荧幕光。
一整个晚上,他的手机都亮着屏,屏幕都停留在温别玉的通讯界面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发消息,更想要得到消息,什么消息都可以,哪怕是来自温别玉的辱骂与诅咒。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世界在一无所有里沉寂,屏幕是苍白的,它化成一张纸,飘荡着覆盖在他脸上,盖住他的眼,盖住他口鼻,掠夺走他自由呼吸的权利,让他陷入长久的窒息之中。
后来他们在返程的路上碰见了,他们意外买到了同一班次的车票,并在站台上看见彼此。
没有了温别玉的父母,没有了吊唁的亲戚,也没有了平静的被簇拥在鲜花怀抱中的爷爷,这里只有他们,和许许多多陌生人。
现实的阻拦没有了,换成虚无的阻拦。
看不见的东西横亘在他们面前,使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久到火车都在气鸣声中徐徐到达,久到站台上的人都上了车,只余他们两个,孤零零地站立着,久到列车员都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呼喊着催促他们。
温别玉上了车。
俞适野也上了车。
他们坐在紧邻着的前后车厢中,俞适野明知对方就在前边,可他的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步也挪不动,他就这样僵硬着,到达上海。
下车的时候,俞适野没有在人流中看见温别玉,也许是因为他回避着温别玉,温别玉也回避着他,所以才分明置身相同的位置,却看不见对面的人。
可拥攘的人潮会分开,逃避的空间会消失,当俞适野回到租住的小区的时候,他在小区的门口见到了温别玉。他们再度面对着面,无法面对,还得面对。
沉默变成了压抑,压抑之中,俞适野和温别玉一同在房子里吃完了晚饭。
那顿晚饭,俞适野一点味道也没有尝出来。
也许温别玉也没有。
沉默伴了他们一路,一开始只缩在角落,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占据了整个房间,挤压俞适野和温别玉。
晚饭之后,俞适野将碗筷收拾到水池中清洗,龙头被他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水流声将包裹着房间的沉默撕开一道口子,俞适野在这个口子里大力地喘息着。
水声同样掩盖了些其他的响动。
当俞适野洗完碗,一转身的时候,他看见温别玉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床上。
白晃晃的灯光底下,是放在过道上的黑色行李箱,它就在温别玉的旁边,只要温别玉一伸手,就能将它抓入手掌,可他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衣服。
俞适野打了个寒颤,屋里的画面压在他心头,压得他陡然慌乱,慌乱中,他滑了手,碗碟掉在流理台上,声音有点大,惊动了屋子里的温别玉。
当对方看过来的时候,俞适野觉得温别玉要开口,他惶恐于对方即将说出的话,于是抢先说话,说出一个蹩脚的谎言。
“最近学校的功课和社团的活动都很多,我——我可能要在学校住一段时间,把事情忙完了再回来。”
有如永恒一样漫长的等待。
等待之中,惶恐屡次折叠,成倍递增,重重地压下来,压得他的心一路往下跌,在它跌进深渊那一刻,温别玉低声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