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怕小皇帝不晓得厉害, 虽是敌军, 也忍不住为之辩解一句:“皇、皇上。那卫聂可是辽国第一神将, 在北辽如天兵下凡,从未吃过败绩。更是力能射虎,谙熟兵法, 还……”
“比你如何?”小皇帝略感诧异地打断他,“你能不能同他打成平手?”
耿直是他的教习师傅,小皇帝虽不知天高地厚,自忖天赋异禀, 但也不得不承认耿直的武艺确实超群, 一人之力打倒二十个禁卫军不在话下。
但耿直深知什么为自知之明,惭愧汗颜道:“微臣恐怕,远非其敌手。”
赵清更是困惑, “竟让你也如此畏惧,是何人也。朕倒真想见识见识,我大周人才辈出,难道竟无一个男儿,能胜得过北辽弹丸之地一粗鄙武夫?”
耿直羞惭,“这个……恐怕朝中只有于大人能与之一较长短,且微臣估计,胜算亦不甚大。”
“于济楚?唔,不久前母后才提拔他做了巡御司指挥使,是个人才。”赵清摸了摸下巴,“你没事儿的时候找他来朕跟前坐坐,喝喝茶,共商对策。”
耿直一直留意着于济楚动向,“于大人今晨到公主府喝茶去了。”
赵清负手,小脸一时无比纠结。
他年岁虽小,可懂得的事儿却不少,三年前于济楚强迫他皇姐在后花园说悄悄话,亲昵地动手动脚这段往事他可还记着,虽则皇姐推开了他,但于大人这番单相思是确凿的事儿了。
如此三人,竟也喝得下茶么。小皇帝摇头晃脑地琢磨。
清秋萧瑟,公主府里枝折花落,红翻翠骈,池水腻生。
柳黛煮茶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于济楚已又满了一杯,茶烫嘴,一次只轻呷一口。上次赵潋还存着一篮子菱角,今日贵客上门,自然都取出来待客了,赵潋剥菱角已熟能生巧,一盏茶功夫盛了好几只,君瑕侧卧在一旁竹简半搭着脸,秋阳恬淡,自层层劫后余生的绿荫下筛出来,流淌在他的微白如瓷的肌肤上,他慵懒地垂下了一只手,半在空中虚晃着。
左右他耳中没任何声息,连公主同于济楚说了什么,他也没一句读出了唇语,索性便放弃了。
赵潋很是过意不去,朝于济楚一点头,“真是对不住于大哥。”谢弈书前科累累,连带着她都不好意思面对于济楚。
于济楚微微垂眸,看不大出心绪,只道:“谢珺骗我良多,实在不差这一回两回,只是当年有件事,却想同公主言明。”
“何事?”
于济楚看了眼半耷拉着眼似无所事事如老僧入定的君瑕,回过眼来,清润的面庞浮出一朵颇为含蓄的笑容来,“这人——那年谢家恩宠隆盛,太后与摄政王为公主和谢珺赐婚,但谢家亦有所觉,自知恐怕谢氏福祚不长,由不得谢弈书肆意胡为,谢尚书因而千方百计想同太后退了婚事,但太后均不允。”
指尖拨动着青花细瓷,敲出长短不一的清音,赵潋若有所思,情绪不明地道:“原来谢尚书不满意我。”
“这倒也不是。”于济楚轻一笑,也不知是何况味,“情势复杂,谢尚书也是无奈为之。谢珺恐怕摄政王对谢家动了杀心,我那日去竹楼,他拦着我私下里说过一些话,现在我可以肯定那些话定教公主听去了。”
那日赵潋随着山秋暝赴溪边垂钓,她钓了一条七寸长的大草鱼,便欢喜地用钩子挂着鱼,得意扬扬地跑回竹楼拿给师兄看,不料却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话。
赵潋从舌根品出一丝苦涩,忙塞了一小块白嫩菱角咬在嘴里,回眸望了眼君瑕。
他半睁开眼,笑意吟吟,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终归是没好话罢……他又不是个什么好人,从小到大,被他骗得最惨的俩人聚在一起了,当着他一个半聋半哑的人,能说的自然不是夸赞他的话。
于济楚的嘴唇浅浅地曳开一丝波浪,清茶的苦味在舌尖弥散开来,“他说,他自知此生是没甚么好命了,老天既给了他这么副得天得厚的容貌,这么声名煊赫的十三年,大抵是为了早早收回的,他要是死了,婚约仍在,怕公主日后为此耽搁。”
赵潋撇着嘴嗤一笑,“他真是为我好,是个好师兄。”
这些话其实赵潋早不放在心里了,既然十年前此人对自己已经不怀好意,十年后她又狠狠在他这棵歪脖树前栽了跟头,自然也只得任命。
于济楚缓慢摇头,“他那时也不过十三岁罢了,哪里知晓什么人情世故,那番话教公主听去了,自然是不会畅快的。只不过他本意不是将公主推给……我。”
“嗯?”
于济楚自失地笑道:“他本意,教我日后若对公主动了心,一定不必顾忌他。日后我若要择妻,不妨先试着追求公主……”
简而言之,就是让于济楚日后娶老婆将她放在第一位考量。赵潋懂于济楚的意思,但真是没法原谅某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男人,遂将他的手腕圈住使劲儿一捏。
君瑕吃痛,一双清澈眸子无辜地望着赵潋,赵潋心软至极,只好轻手轻脚地放松些,倒成了主动与他十指交缠。
她恨自己心软。
君瑕腾出左手抚了抚竹简,心道,可能是为着一桩陈年公案,约莫是他说的那几句混账话。
他后来也知道于济楚对赵潋曾剖白真心,不吃醋不在意自是不能的,只是他将死之人,公主还有大把年华,于济楚人中龙凤,无论如何看,这位年少时结拜的义兄都是赵潋绝配的良人。他曾想法设法撮合俩人,试图从公主府抽身离去,只可惜——
还是没法真对赵潋狠下心,撂开手。
于济楚道:“其实除却这些,还有别的缘故。”
赵潋越听越糊涂,“唔,难道不是他未卜先知,觉得我必然嫁不出去,故而抢先留个后手?”
于济楚目光沉重起来,赵潋亦微微心惊,觉得他这突然而至的凝重叫自己胸臆间一口气都没喘明白。
他道:“他托付的不止有公主,还有北境河山。”
大周重文抑武日久,朝野上下根本没有能征善战之辈,从谢珺祖辈开始,武将在周朝便均已如闲置的绣花枕、埋于野地的断折钩戟。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粉饰太平之辞洋洋洒洒,而辽国犯境屡屡进逼。
于济楚自幼习武,志在四海,两个小少年曾有过约定,将来必定投笔从戎,远赴边疆杀敌卫国。
大周硕果仅存的文昭公主,将来自然不能嫁给软脚蟹了,就连赵潋自己也瞧不起汴梁大多勋贵子弟。只是谢珺当年的话,赵潋只听了一半,以为他是不顾自己意愿,将自己强推给于济楚,其实并不然,他本意是想教日后于济楚多对她上几分心,若是喜欢,便主动追求,不必再有所顾虑罢了。倘若成了驸马,他自然也会青云直上,能持刀剑为大周护国。
从谢珺走后,两个人的心愿,变成了一个人的,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无非是为了早一日登上仕途,踏上少年盟约之中的荆棘之路。
赵潋低头沉默良久,心绪不宁,“我听说,卫聂已动身前往汴梁来了。他……仿佛也想娶我。”
君瑕缓缓揉了揉耳朵,觉得有几分痒意。
虽不至于听出来两人在说什么,但大略能明白——他亏欠于济楚的不少了,这桩没有下文的口头之约,是束手束脚的一道枷锁。
在于济楚似正要开口时,君瑕出声截断:“卫聂恐怕是冲着我而来。”
赵潋隐忍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手指温柔收拢,面朝着他缓慢地比划唇语;“你好生待着,不许惹是生非。”
相处久了就会发觉君瑕这人是真的皮,同谢弈书一般的皮。
虽不至于让往东偏要往西,但他总会做些出人意表,教人两头为难,恨得牙痒痒又偏拿他无可奈何之事。
君瑕看了眼赵潋,低声一笑:“他觊觎的是我的夫人呢。”
赵潋真想将他这层皮笑肉不笑的皮囊揪下来,看看里头淌着什么坏水儿,扮了个鬼脸。“那又如何,他想对付的还是我的男人呢。”
于济楚:“……”
他想,他也应该起身告辞了。
待于济楚衣袂轻飘飘匿于折角之后,赵潋才舒了口气,低声道:“这么好的于大哥,我是哪只眼瞎呢。”
这番话纯是趁着这厮听不见,故意作喃喃状,感慨一声自己被君瑕将心拿得死死的。有些人朝暮相对亦不至生情意,有些人短暂相处便情根深种,本来便说不明白。赵潋深深感慨,倘若他看上于济楚了,如今哪有如此多的破事儿。
君瑕忽散了笑意,微微痒着的耳朵一揉,便钻入了风声。
他突兀地挣开了赵潋的手,在她诧异地垂眸时,某人攥着竹简盖住了脸,从竹简下泄露出一个闷闷不愉的声音:“眼下治了也还来得及。”
赵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便惊喜着抱住了他的腰,“不治不治,陪你一道瞎也挺好的。”
她从君瑕的掌心下将竹简缓缓抽出来,见他已闭上了眼,赵潋轻轻一笑,格外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时光,连睡着都不想浪费半分,便趴上来,亲吻了一下他已阖上的眼帘。
“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真的。”赵潋唯恐哄不好吃醋的心肝宝贝,又发誓又告饶的,鬓发间两只秀气纤巧的耳朵都红透了。
他轻轻勾起一丝如烟的笑意,将赵潋送上来的纤腰环住了,锁在胸口。
晌午的风声便如此在耳畔溜过,云雾似的散了又涌,延绵不绝。幽僻的院落,竹风萧然之间,疏枝阴翳下静卧的身影恬然如画……
十月初,卫聂率轻骑两百入城,太后与皇帝亲迎。
第75章
君瑕的耳疾在数名太医两股战战地用药医治之下终得痊愈, 但这两回着实吓坏了赵潋,至于她每日清早醒来第一件事, 便在趴在他的胸口检查他的眼睛耳朵, 问他能不能说话,得到肯定的回复她才可稍稍安心。
转眼间卫聂率人入城, 太后将人安顿在驿馆,大臣们也大多想与卫聂商议两国休战之事, 不如趁此机会, 大肆满足其一切不合理请求。
但赵潋又心知杜明,卫聂来者不善, 要的是她。
卫聂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之时, 太后连夜传她入长坤宫, 当晚, 太后便问她意下如何。
虽则太后本人并不乐意将掌上明珠远嫁,但倘若赵潋同意了,也未为不可, 她还尚未拿准主意,便问询赵潋心意。赵潋那时方才及笄,甚是没心没肺,将情书上下对着烛火朗照, 耐心读完, 嫣然道:“这北辽夷人仇视南人,没想到竟写得一手好辞赋,真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一个。”
太后心下诧异, 微微攒眉,“所以,莞莞不愿嫁?”
赵潋负手轻笑:“不愿意,我不太喜欢孔武有力的武夫,偏爱病秧子,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在我怀里娇滴滴含情脉脉的美男。”
太后当时便板起了面孔——赵潋这要的恐怕不是驸马,而是男宠。
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赵潋掌控人惯了,她是公主,又习得一身武艺,本身心气儿堪比天高,那时候心里没什么人,照她对未来夫君的想法,自然是不愿意委身人下的。
赵潋将收到的太后宴请靖南王的红帖,随手插在香枕下。
天光破晓,她翻过身来将尚在梦中的美人抱住,微微欠身,在他的耳垂后舔舐了一小口。赵潋正心满意足要起开时,无意之中拨开君瑕耳后的发丝。
如松云的鬓发蜿蜒而下,赵潋将它都一把握着收拢,略感惊疑地发觉君瑕耳后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有点印象,应当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好像还有更久远的印象……
十年前,赵潋在草丛戏蝶时不慎踩着一条毒蛇,被那条窈窕尤物下了狠口,疼得她“哇”地一声就哭了,惨叫哀嚎连连。当时谢珺本在垂钓,捧着卷书闲读,闻声直起了身,隔着丈许远,草丛林深,小姑娘只冒出一个脑袋且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他蹙了蹙额道:“唔,你可是又装了什么老鼠夹诓我前去?”
“蛇……蛇……师兄……”
赵潋最怕那玩意儿,又不敢动,怕那家伙去而复返又给她一口,被咬得小腿挪腾不得,酥酥麻麻的快失去知觉。
谢珺忽变了脸色,拨开草丛便冲了过去,“莞莞?”
他将人抱着坐下来,撩开赵潋的裤脚替她吸毒。
她忐忐忑忑,生怕自己活不长了,“谢、谢珺,我不会死吧?”
谢珺吐出一口黑血,嗤笑:“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我救你一命,你倒又直呼其名了。”
“师兄。”
谢珺撕下一条白帛,替赵潋缠在小腿上,他自幼随山秋暝学习医术,一般蛇毒他晓得如何控制,见伤口颜色并未转深,便晓得是条毒性不烈的蛇,知道赵潋没事了,才松了口气。
他走到小丫头跟前蹲下来,“上来。”
赵潋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可怜巴巴将眼泪抹了,爬上了他的背。
谢珺爱骗人,她打定主意,等下他说什么,她便反着听。
结果他说,“毒不碍事,死不了人。”
吓得赵潋“哇”地又哭了,鼻涕眼泪一把抹在他的雪袍上。
“……”
谢珺皱着眉,将她不安分扭动的小屁股一拍,“我劝你还是安分点儿,要是再闹,毒素窜入身体就真要命了。”
赵潋委屈巴巴,被他凶神恶煞地一喝,便乖巧了,皮实了。中了蛇毒之后,赵潋确实有点晕乎乎的,人一安静下来便格外易犯困,她眼前昏黑起来,山路颠簸,赵潋颤颤巍巍的目光缓缓上扬,正好看到他耳后隐匿在细碎绒发间的朱砂痣,像一朵小小的火焰,烫得人心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