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有人会对陆僭发出这样的疑问,但司空斛问了。
半晌,陆僭召回太微,重新穿云御剑。天光过大半日,他才终于按下云头,落在了海中一片礁石之上。
赤水之西,流沙之东,大河汤汤入海,海面凭空起波澜。
北风飘飘至,西风郁来,四面八方都是海浪声,风涛吹得二人袍袖猎猎欲飞。
陆僭看着海面之上层层白浪,半晌不发一言,司空斛随着他的目光极目远望。
海浪循环往复,拍击礁石,有一浪高就有一浪低,波涛与礁石撞击,发出清晰的有节律的涌动声。
司空斛注视远方海面,陆僭却看着司空斛的侧面,目光似乎可以穿透肌理骨肉直达心腑。
司空斛的鼻梁高得带出一阵傲气,下颌曲线却温润如千秋少年。这锋芒外露的少年是他一手带大,仿佛昨天还是为了块冰西瓜而跟在他身后撒泼打滚的孩子。
他以为自己了解司空斛,却原来并非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乘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赶下车并发现车外在下刀
第41章 长海
司空斛突然收回视线,一转头,正正对上陆僭的目光,道:“师父,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看什么?”
即将夕照,美景空前,在他眼中也如飞灰。
陆僭不躲不闪,迎着他的目光回应:“师父想让你看一看,师父真心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陆僭不言,伸手指向海天一线。
人不知天之高海之阔,不知浪潮何年初见月。但只在远方一线,海面倏然消失于天际,无比轻快地落下世界尽头。
司空斛跟着陆僭的指尖望去,脚下是海,头顶是天。二者都不可穷尽,但毕竟都在人间。
陆僭想要的东西在人间之外,不沾一粒红尘,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名为“自在”。
不知是海风太冷还是心底太枯,少年面孔上血色尽褪。
陆僭道:“阿斛,师父曾是少年时,在蜀山被拘得紧了,十分苦闷。少不更事,只想要一样东西,就是自在。”
“那时每次踏上云头,师父都在想,我并非无能之辈,也并非无侠情壮志,为何不能做纵情恣意的剑侠,却要拘在山中修什么太虚玄妙的‘道’?若有朝一日,我可以离开蜀山,是否就可以仗剑行侠踏遍三界河山?”
他有过少年凌云志,也曾摸到蜀山的脊梁。但命运如同雪崩,从蒙青童到金懿再到司空斛,所有人命的重担纷至沓来,陆僭只能选择守在丹青崖上穷尽一生。
司空斛脱口道:“师父,想要就去做——”
陆僭的神色无波无澜,静静摇了摇头,又按了按自己的肩头。
“不行。”
司空斛有一种预感,若是任由陆僭这么说下去,就如大水倾覆再无回转,忍不住退后一步。
但陆僭转而伸过手来,温凉的五指在司空斛的肩上轻轻一按。
力道轻弱,但仿佛陡然在司空斛肩上拍下了一座高山,压得司空斛动弹不得。
陆僭道:“阿斛,造物如此,人何无忧。”
“但再忧再痛再不得已,自己的天,要靠自己来撑。就算生来获罪于天,前方尽是末路死局,都要走下去,因为没有人能替你走完。”
司空斛凝望陆僭平静的容颜,脑内一片空茫,尽是冬风吹进海浪涛声。
所以说,陆僭带他逃出蜀山,就只是为了他逃出蜀山而已——陆僭上智超然,却尘虑萦心。他从来没有打算过所谓 “同心”,更没有想过所谓“长相守”。
这些天陆僭带着他且行且停,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置他,陆僭从一开始就想要回到蜀山。
白头崖十七年倏忽如露水,蜀山的陆僭仍然是蜀山的大师兄,是丹青崖的守山人。
“仗剑行侠踏遍三界河山”十个字,陆僭不会忘,但也不会做。
世间命途冷酷,人人头顶都有自己的一片天要撑。
司空斛也一样,同心和长相守可以留在心腑中新鲜至死,永远残念、永远耿耿于怀,但他必须带着这道有人用命来保的魂魄,藏起泼天魔气,在尘世中平安一生。
在他而言,连厌世都是罪恶的一种。
就像陆僭要放弃游侠的执念一样,司空斛不能用人间的云雨旖旎和新醅旧曲来留住陆僭。
陆僭教会他的东西很多,但镌刻最深的是这一条。
从出生开始,司空斛被陆僭骗过很多次,刚开始是“你是为师捡来的”,后来是“剑法这东西你学不会”,再后来是“你没有法力”,一直到“师父带你逃”。
到了如今,司空斛只有一件事想要问。
“师父,你心里有没有一刻,曾经喜欢过我?”
陆僭眉睫轻轻一动,声线中几乎重新萦上三分宠溺,“师父当然喜欢你。”
司空斛眉毛都不动一下,继续问道:“是像我对师父这样的喜欢么?”
陆僭不答。
司空斛道:“我喜欢师父,用的是昨夜那样的心思。师父,你可曾喜欢过我?”
陆僭继续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