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僭定定看了他一会,随即静静地说:“阿斛,是为师没有保护好你。这是我的错。”
司空斛气息一滞,连心尖都酸疼起来。
陆僭看着少年人低下头去,浓密睫毛掩住了眼底神色,不由一叹。
开春以来风波不断,司空斛长高了,此时几乎可以与自己平视。面孔也略有变化,下颌线条更朗练,五官渐渐长开,眉眼大开大合,端的是灵动深情。
那一腔热切再也无法遮掩,炙热直白得令他几乎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师徒之情不该如此,但阿斛就是阿斛,他永远是阿斛的师父。
下一刻,司空斛慢慢抬起头来,正迎着陆僭的目光。
少年的眼底干干净净,仿佛春雪洗过,一头没出过山林的小鹿一般湿漉漉晶晶亮。
司空斛就用这副洁净得让在座所有人都自惭形秽的神情,环视过主峰上形形□□的众生,又转回来面对陆僭。仿佛方才看到的都是浪淘尽的污垢泥沙,眼前这一个才是明珠美玉。
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声音稍大,就会撞碎玉片。
他说:“师父,我们可以逃吗?”
陆僭一愣。
司空斛也福至心灵地住了口,重新缓缓垂下了眼睫,不忍再看陆僭那一脸错愕。
放在半年前,他还不知道陆僭是蜀山大弟子,还不知道陆僭做过什么事,问出这种话尚且情有可原。
但放在现在——他说的这是什么蠢话?
在白头崖上时,陆僭教司空斛,对自己要“论迹不论心”,对旁人要“论心不论迹”。不管旁人如何说、如何做,都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司空斛当时觉得这般打落牙齿和血吞索然无味,但这般为人放在陆僭身上,就妥帖无比。
陆僭重情、重义、重责,执念太深,担当太重。
陆僭当年下山前,就是蜀山同辈中最当大任的弟子。下山后虽然跟着蒙青童放浪形骸过一阵子,后来又因为司空斛而避世十七年,但陆僭永远不会变。
不管是否甘于此道,他活着一日,就有一日是蜀山的大师兄。
陆僭回到蜀山后的辛苦,司空斛是有数的。说是把蜀山担在肩上,也不为过。
视野中的玉白广袖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要拂过司空斛的脸,再温柔地告诉他一次,“你是我的徒儿。”
不远处,石阶上众人看着这里的两个人,神色各异。
而石阶流云之下,司空斛胸腔中的一颗心就这样摇摇晃晃,沉入泥沙。
他还不如直接端了蜀山,还不如直接杀了在场所有人——他有魔气加身,现在想输都输不掉。
何况,他又不是蒙青童。
蒙青童都不能让陆僭放弃蜀山,而他怎么敢求、敢想让陆僭离开蜀山,敢让陆僭“逃”?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卑微成泥,如此而已。
然而,眼前的广袖突然撤去,一道玉白剑芒遽然涌出,缓慢而不可违逆地铺展开视野。
司空斛猛然抬头,近乎惊诧地看见陆僭袖中太微剑流光出鞘,刺破长空,在青空之中微微抖震,蓄势待发。
陆僭抬手拉过他的手腕,那一点皮肤触感温凉,司空斛下意识问道:“师父?”
陆僭微微一笑,轻声说:“师父带你逃。”
司空斛一愣,“……师父?”
陆僭“嗯”了一声,“你说得对。师父从前没想过,原来还可以逃。”
司空斛怔怔望着陆僭。
陆僭语气平淡地加了一句:“这蜀山,我们不要了。”
他的目光扫过主峰众人,仿佛这些人都不过草木鱼肉。
就像在司空斛眼里,万里河山抵不过一个陆僭一样。
在此时的陆僭这里,蜀山的金光丹青天泽乾坤,大概也再也比不上一个司空斛。
司空斛愣足了三次吐息,一直刻意关闭的五感陡然通透起来,石阶上的猎猎风声和头顶云海变换随着石阶上的窃窃私语微微慌乱传入耳中。
有赤书焕的低声问询,也有毓飞劝阻“十九师叔,再等一等”;还有阿太和球球刻意搅浑水,球球往地上一蹲,抱着头拉住另一长老的袖子,“师叔,我头好疼!”
以及蒙云中遽然起身,青衣长袖中长剑剑光涌出,直逼向下,冲向太微剑!
陆僭毫不诧异,回过身来,目光扫过金光缭绕的蜀山,一点寒星芒,不痛不痒。
司空斛心头一荡,突然掀起唇角微笑起来,同时高声叫道:“四歌,火铃!”
“铮”的一声,火铃的形体无比轻快地脱开主峰弟子挟制,黑金丝线缠在空气中凝成实体的黑铁隅康弩。
黑弩猛然降落,稳稳落在飞驰而来的白鹿背脊之上。
白鹿身形倏忽划过,司空斛将峰顶一片惊呼之声置若罔闻,折腰信手捞过隅康,一脚踏上太微剑,稳稳揽住了陆僭的腰。
太微剑快过声光雷电,更快过蒙云中等人的追赶。陆僭轻轻挥袖,指了一个方向,驱使太微向东而去。
剑光扶摇而上,穿过清凉流云和刺目日光,司空斛把脸颊靠在陆僭肩上,自言自语一般,叫了一声:“师父。”
陆僭回过头来,向他抿唇一笑。
那一笑之中容光焕发,颓丧犹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鲜明的宠溺。
一瞬之间,司空斛几乎感觉自己站在云巅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