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想到即将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夜里躺在床上都忍不住发颤,最后,在听到爹爹有心要她嫁给滇南梁郡王的儿子后,她一连三夜都没合上眼,果然,她是魏国公府最多余的一个小娘子,便是在婚事这等大事上,爹爹也想将她卖个好价钱。
梁郡王,原本该是梁王,因为得罪了彤玉长公主被贬为郡王,在她尚且幼时便听过梁郡王残暴无道的事迹,当年应召进京的时候还试图染指汴京的贵妇,这几年行事越发张狂,汴京的人都知道陛下一直有意要收回封地,但是梁郡王在此时上了一封奏折,请求陛下为他的儿子指婚一门汴京的贵女。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将女儿嫁进梁郡王府不谛于将女儿推入火坑,连汴京四五品的官员都心疼自家的孩子,报上去的至多是不受宠的庶女,可是贵为一品国公的爹爹,有意将她的名字报上去。
三天过后,她单独上景阳侯府找到了老夫人,说她倾慕景阳侯已久,愿意嫁给景阳侯做继室,她一个国公府的小娘子将自己放在了尘埃里,和老夫人签了文书。
不得干涉与侯府世子相关的诸事。
不得生下景川平的孩子威胁景行瑜的地位。
不得干涉景川平纳妾室。
他不知道老夫人是如何逼迫景阳侯的,很快景阳侯就到了魏府提亲,她和他第一次打了照面,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她,眼里有淡淡的讶异,她却不是第一次见他,很久以前,她有个顽皮的好友,喜欢东家蹿到西家,满汴京城的八卦都如数家珍,她甚至知道当年刘贤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有意将彤玉长公主嫁给他,被先帝阻止了。
刘贤太妃一辈子就守着彤玉长公主一个女儿,最大的心事就是为彤玉长公主找一个好驸马,所以,她知道刘贤太妃必然是考察过景阳侯的品行的。
这样的一个人,在他少年的时候,即便是国公府的小娘子,如果入不得他的眼,怕也是嫁不进去的。
只不过恰好她比他晚生十五年,他有一个亡故的原配夫人,还有一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嫡子。
而老夫人一心想给他续娶一位门第相当又好拿捏的夫人,在汴京城中,怕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婚后第一年,两人也是相敬如宾,虽夜里熄了灯,也有行房事的时候,但是他很克制,浅尝辄止,一切都和她先前预想的一样,他是一个不会强人所难的君子。可是第二年的春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半疯”的名号,夜里忽然在她耳边问她:“夫人,装得辛不辛苦?”
他知道她在他面前端庄稳重、雍容华贵的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晚他一点也没有再克制,她好像也有点崩了防线。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找到突破口的时候,看起来工整又熨帖,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山水画,而当缺口被发现的时候,那装裱起来的山水画刹时就化作奔腾不止的瀑布了。
时隔两年,顾家那场大火带走阿倾以后,她终于又在另一人的身上体会到了愉悦的情绪,体会到了宽容与疼惜。
她像一个曾经被火烫过的孩子,明明渴望,又不敢靠的太近,害怕那火焰过了今天,或是明天,就会熄灭。
就像她再也不会苏醒的小阿倾。
她的心房终究在他日复一日的一枝桂花,一包玫瑰酥,一碗酒酿,一匣子枨元条儿的浸泡下,慢慢软化,两人也好了三四年,直到,他说他想要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她是国公府嫡女,作为景阳侯的继室,整个侯府面上都有光,然而,如果她生了孩子,却势必会威胁到侯府世子景行瑜的地位。
老夫人视这个孙子如眼珠子,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侯府继承人的身份,所以任何女子都可以为景阳侯生孩子,唯独景阳侯夫人魏静晏不行。
这一盘死局,在她当初找到老夫人的时候便已然注定了。
她不想这个孩子在侯府意外没了,她也不想他在不清楚她和老夫人之间的牵扯的时候左右为难,她更怕,在将来日复一日的争吵、赌气中磨光了两人曾经耳鬓厮磨的情分。
她这二十年的人生里,以前只有一个阿倾,后来有了他,日后还有一个他们的孩子,每一个她都放在心口珍惜,就像畏冷的人,珍惜每一个小小的火把,且希望能够将它们聚结在自己身边。
五日后吧!她不能再拖了。她怕越拖她越狠不下心走。
窗外的风停了,叶子沙沙的像是从高处落了下来。
芦烟给主子拧了洗脸的帕子,却不防听见主子幽幽的叹息声,又忽听主子轻声道:“拂冬性子急,临走的时候喊她一声便可,若说早了,我怕她在人前露了马脚。”
芦烟和拂冬自幼就伺候在主子身边,这些年亲如姐妹,知道主子瞒着拂冬并不是不信任她,心里也松了口气,自是应好。
这时候拂冬端了红枣银耳羹过来,魏静晏拿着雕着福禄图纹的银勺舀了两口,日头已经渐渐爬上了那棵桂花树,一半在明亮的光线里,一半在清冷的阴影里,魏静晏心里对候在院门口的人忽生了一点排斥,这是她和景川平的院子!
对拂冬道:“让曹姨娘回去吧,吩咐她以后也不要过来了,看得我心烦。”
都要走了,她想在这个住了几年,有了无数或忐忑、惊讶、喜悦、期待的院子里,享受最后几天的安宁。垂了眼眸,轻声道:“侯爷若是回来,就说我不想见他,让他住到书房去。”
景川平知道静晏怀孕以后,都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芦烟说阿晏不想见他,让他去住书房,虽然心里不愿意分开,还是嘱咐了芦烟两句照顾好夫人,就转身去了书房。
这一次阿晏和母亲的矛盾,还加上一个被塞进来的姨娘,让景川平也觉得有些棘手。
刚推开书房的门,外头便传过来一阵怯懦的声音:“侯爷,老夫人让婢妾给您送一碗羹汤来。”
景川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以后,不准再踏入书房一门,出去!”
阿晏因为她,到现在还没原谅自己,景川平想到这,心里不由一阵抽疼。
景川平捏了捏眉心,随手去了书架上抽了一本游记来看。
景川平一连在书房睡了四天,第五天到了院子门口,没待芦烟传话说夫人让他去书房,他便自己抬步过去了,可不想,他刚转身,芦烟却出声道:“侯爷,夫人备了酒菜,一直在等你回府呢!”
景川平心口一跳,跟着芦烟往院子里去,一进了偏厅,整个人便怔住了,静晏穿着一身秋香白的半臂襦衣,下头系着一条淡紫色裙子,上头的缠枝花缠缠绕绕地,好像从她的腰间一直攀缠到了他的心口,她的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一瞬间,景川平的心里闪过:岁月静好。
景川平眸子一热,唤了一声:“阿晏!”
魏静晏示意他坐下,莞尔一笑道:“让你睡书房,你还真睡书房啊,那我要是说和离,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和离?”
她的声音软软的,说到“和离”的时候,带着一点小委屈,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景川平尚未在睡书房和眼前的境遇中缓过神来,一杯淡淡的苏合香酒被送到了他的跟前,她唇角微弯,在烛光下,像是轻轻展开的昙花,圣洁又美丽,“你自罚三杯,算我原谅你了!”
景川平不知怎地,忽地心生了一点提防,只是当看那双杏眸隐有忧伤的时候,依旧如她所愿,喝完了她递过来的三杯酒。
魏静晏望着空空如也的琉璃酒杯,微微一笑道:“你下回再惹我生气,我就带着孩子去京郊的庄子上住,那处庄子让给我吧!”她软软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双眼迷濛着雾气,好像在无声地谴责他让她受委屈。
“阿晏,不会了,没有下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同意。”
他一直都知道他比她大十五岁,娶她回来,当真应了那句老牛啃嫩草,只是阿晏以往脾气硬,和他一开始是相敬如宾的恭敬,后来关系和缓,虽也有柔情的时候,但是一直都有些放不下脸皮,这是他第一次见阿晏跟他撒娇,景川平只觉得脑子晕晕的,像醉酒的时候欲醉不醉的感觉。
他和阿晏闹了许久的别扭,连每日里给她带的小食,她都不要了,现在阿晏主动开口要他的东西,景川平觉得,或许阿晏是真的原谅他了。
魏静晏看着景川平按下的手印和签好的名字,微微笑着,轻轻睇了芦烟一眼。
很快便见景川平倒了下去。
魏静晏的眸子一暗,终于到了这一步。
曹姨娘知道侯爷这些日子每日看了夫人以后,就要去书房,示意,特地算着时辰,等在了夫人的院子外头,不成想,没有遇见侯爷,反而看到了久未见到的夫人,忙行礼。
拂冬皱眉看着她,“曹姨娘,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曹姨娘一急,手上不安地绞着帕子,喏喏地道:“婢妾奉老夫人的命,在等侯爷,夫,夫人是要出门吗?”
“放肆,夫人的行踪是你可以问的吗?”这回拂冬没有出口,芦烟已经出口呵斥了曹姨娘一句。
曹姨娘自来知道夫人不好惹,但是也知道夫人不屑于和她一般见识,所以才每天壮着胆子,狗皮膏药一样地贴过来,只是今天,夫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曹姨娘心口惴惴的,连忙告罪,“是婢妾逾矩了,请夫人责罚。”
魏静晏看着那一张秀气稚嫩的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向了什么东西,声音平静地问道:“曹姨娘在侯府待得可还习惯?”
曹姨娘有些迷惘地抬了头,对上魏静晏清冷的眼睛,又忙地低了头,“回夫人,婢妾一切都好。”
“哦,既是如此,曹姨娘就在侯府里好好地待着吧!”
待人走远了,曹姨娘才敢抬起头,只见那素来孤傲的背影,有夜色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寂寥。这么些时日,曹姨娘已然看出侯爷心中只有夫人,一时心里戚戚然,不知道当初听娘的话,配合老夫人演了那一场戏从而缠上景阳侯,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侯府门口,魏静晏一上马车,便将刚才哄骗着景川平签下的和离书拿了出来。
对,是和离书,不是什么庄子地契房契的转让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这时候才发现“川“字好像写的少了一笔,但是乍看又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景川平刚才是不是喝多了,没写好。
不过不管怎样,也是和离书啊,上头还有他的印章和手印。
检查了一遍和离书,魏静晏轻轻松了一口气,掀了车帘的一角,看着热闹的御街两边,她在这四四方方的汴京城生活了二十一年,不能透气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现在,她终于要永远地离开了。
从今以后,她将不再是魏国公府不受宠的嫡小娘子,也不再是景阳侯府不受婆婆待见的继室夫人。
却也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自己的血脉。想到这里,魏静晏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心里一片柔软。
***
景川平是半夜醒来的,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明明只喝了三杯苏合香酒,他的酒量自来很好,不会这般轻易倒下去,轻轻唤了声,“阿晏!”
没有人回应,厢房里没有人,阿晏不在,芦烟和拂冬也不在,景川平的眼皮跳了跳,偏厅里的饭菜都没有撤下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忽地看到了一旁一张用玉佩压着的纸,最上头三个明晃晃的大字让景川平脚下一个踉跄,“和离书”!
最下面是他和阿晏的名字,还有两人的印章和手印,他只记得昏迷前,阿晏让他签了一份京郊庄子的转让文书!
她在那封文书上动了手脚!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川平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的阿晏为何那般晓意温柔了,她在给他下套,她想和离,她要永远地离开景阳侯府!
他明明有意识到,可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
他自来对阿晏有特别多的耐心,他知道阿晏曾经在魏国公府一直被家人漠视,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纵容阿晏的小性子,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够对他彻底敞开心扉。
他等了多年,阿晏终于怀了他的孩子,他知道阿晏以前愿意嫁给他,看重的更多的或许是他这个人身上所附加的东西。
他知道大家族中继室和原配嫡子会有的矛盾,是以行瑜的母亲去世多年以来都没有再娶妻的打算。
直到母亲逼他娶魏国公府的小娘子,那时候他知道魏国公府有意将长女嫁到滇南郡王府那个狼窝去,初见的时候她有一双清冷疏离的眸子,却异常的干净和明亮,只那一眼,他便有些不忍心看这个小娘子成为他父亲政途上的牺牲品。
一念之间,她真的成了他的新夫人。
他一开始也是将阿晏视为一个母亲满意的儿息看待的,只是当他渐渐地发现他的新夫人看似稳重,实则不过是个敏感又胆小的姑娘时,不由心生了疼惜,又怕吓到了她,一直循循渐进,直到那一天他在樊楼里听见隔壁雅座的荣夫人说他的夫人有个“半疯”的雅号,清冷,孤高又胆大,常常怼那些看不过眼的夫人和小娘子。
他才知道,她在他跟前是个收了爪子的小猫。
这几年相处,他感受得到阿晏对他的软化,心里想着,要是再让阿晏生个孩子,或许阿晏对侯府,对他的羁绊会更深。
只是阿晏似乎对生孩子很防备,这让他心里的不安日甚一日,后来他无意撞见芦烟去药局买避子汤,转了心思,将芦烟的药包换成了一些健脾利肺的药。
一切都按照他设想的方向在推进,但是这个时候,母亲不知怎地,忽然看不惯阿晏,闹了许多事,特别是知道阿晏怀孕以后,闹得更甚。
在阿晏和母亲之间,他知道闹事的一直是母亲,但是自幼对母亲的恭敬,让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做不出指责母亲的话,这次为了阿晏,顶撞了母亲两回,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母亲以那种愤怒的口吻说话。
景川平望着“和离书“三个字,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兜脑地浇了下来,寒彻心扉。
当夜景阳侯府鸡飞狗跳,从老夫人的院子到曹姨娘的院子全都被景阳侯闯了一遍,曹姨娘更是连夜被景阳侯打包送走!
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嚷嚷着要喊太医,只是以前一听她心口疼,便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这一回却没有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一眼。
老夫人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嘴里涌上一口腥甜,一旁的嬷嬷劝道:“老夫人,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这般下去,侯爷,可就真的和您离了心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这个儿子,已经和她离了心了,当年,她就不该自诩聪明地劝儿子将魏国公府那不受宠的小娘子娶回来做继室。
还不如,多给平儿纳几房妾室,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老夫人闭着眼,挥了挥手,“罢了,我老了!”
老夫人终究是没有将魏静晏和她签的文书拿出来,她知道现在即便拿到平儿跟前来,平儿估计也不会介意,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没必要再做这个恶人。
六年后。
景阳侯和华平郡王奉命在南熏门迎接从太原府回京周王和周王妃。
打头的周王骑在汗血宝马上,后头跟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里头坐着两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顾言倾坐在马车里头隐约能够听到外头有些喧闹的人声,望着垂眸的静晏道:“阿晏,这些年景阳侯年年往我那送礼,信也是十天半月一封的,你既是回来了,该见还是要见的。”
静晏当初拿了和离书,也是想彻底让景川平和她从那一场一开始就有目的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可是这么些年,景川平不仅没有再娶,连一个妾室也没有,每十天半月的就往周王府送信送东西,却又不敢逼阿晏逼得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