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益握着遗诏的手微微攥紧,看向了底下面容淡然的沈溪石,正一心一意地给顾言倾挑着鱼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他一把提拔上来的亲弟弟,已然当得起一个王的称号。
在皇弟和母后之间,赵元益一直是中立的态度,只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并且要以如此决裂的姿态撕开这层伪装,却是赵元益不曾想到的。
他这一瞬间甚至在想,当初沈溪石在西北兵败于拓跋申,是不是有意为之,是不是为了这一天而蓄谋已久,一个不得不反抗的境地,一个他这个皇兄也不得不正面这场冲突的境地。
“沈溪石,近前来!”
话音刚落,身侧的沈太后突然起身夺赵元益手上的黄帛,赵元益微微侧身,没有给沈太后抢过去,厉声吩咐沈太后身边的嬷嬷道:“母后身体不适,扶母后回宫歇息!”
“皇上!”沈太后怒睁着双目,似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儿子!
赵元益眉目清冷,扶着太后的嬷嬷浑身一个颤栗,忙劝着沈太后:“太后娘娘,奴婢扶你回宫吧!”
沈太后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嬷嬷,愤怒的脸倏地平静了下来,一双瑞凤眼有些阴沉地看着赵元益,“不急,等皇儿将遗诏宣读,我再回宫。”
“母后!”赵元益轻唤了一声,身为人子,他并不愿意看着母后在这大殿之上难堪。
沈太后不为所动。她知道,她站在这里,也是对皇儿的一种威压,她多年养育之恩、母子亲情的威压。
可是沈太后不知道,早在她为了明远伯府要走了永庆军,为了明远伯府让他舍了沈溪石和林承彦之时,或许在更早的,她为明远伯、魏国公、徐参知做后盾,与他对垒的时候,这份母子亲情,已经日渐稀薄了。
特别是眼下他期盼多年的皇子出生,他已经不能允许任何人凌驾在他之上,操纵他的江山。
沈溪石轻轻握了下言倾的手,低声道:“不用怕!”
顾言倾回握了他一下,示意他放心,看着他走到大殿中间跪了下来。
赵元益将遗诏交给了楚王,“王叔宣读吧!”说着,也跪了下来,满殿的人,除了沈太后,都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儿元益,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江山社稷皆付与尔,唯有二事,朕心忧系,现一并交付与吾儿,明远伯府三房庶子溪石乃朕与沈婕妤之子,待沈溪石及冠,封为周王,或未及弱冠而夭,追册皇太子,斯祖宗来体制也。贵妃沈氏背誓,不得与朕合葬。钦赐!”
“先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殿中众人尚在被天雷炸得外焦里脆中,本能地山呼万岁。沈太后已然目眦欲裂,阴狠地望着底下沈溪石的身影,涂了淡紫色口脂的唇瓣吐出了一个“孽种!”再望向皇上,目里一片猩红,她想不到她的皇儿会如此狠心,在这大殿之中,让他的母后颜面尽失。
“皇上,你当真是老身的好皇儿!”沈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无视大殿之中尚在跪拜中的众人,朝大殿门口走去。
她的身姿挺拔,由一旁的嬷嬷扶着,重台高履缓缓地向外迈出,行动间并不曾因为先帝的遗诏而受影响,头上的九龙六凤冠上的宝石和珍珠折射着大殿内灯火的颜色,耀眼得让人刺目,这是先帝的沈贵妃,当今皇上的生母康端孝敏太后最后的辉煌。
升平楼的大门被打开,漆黑的夜里,回廊上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大殿里又响起一片“恭送太后娘娘回宫!”
顾言倾想,下一次他们这般山呼的时候,该是太后娘娘驾崩的时候了。
宫宴的下半场,许多大臣向沈溪石祝酒,便是皇上也赏赐了沈氏夫妇二人两樽酒。
魏凝萱时不时地朝对面看去,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为何太后娘娘会一边撮合她和沈溪石,一边给她下了绝育药。
一旁的沈肃见她脸色苍白,轻轻握了她的手,“萱儿,可是哪里不适?”
他的声调轻柔温和,听在耳中像夏日缓缓的溪水,明亮清澈,魏凝萱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她原答应嫁给沈肃,是为了报复太后,传闻沈肃是太后最看重的明远伯府的孙辈。
可是,就像沈太后因为沈婕妤而迁怒沈溪石一样,她因为沈太后而迁怒沈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时对着沈肃温润的眼神,心里涌起了一些愧疚,对上沈肃担忧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谢谢夫君,我很好。”
这时候,太后宫中的权公公来请顾言倾去一趟太后的寝宫,沈溪石皱着眉,拉住了要起身的言倾,权公公垂着眉目,声音格外的阴柔,“周王殿下,这是太后娘娘的口谕。”
言下之意,若是再阻拦,便是对太后娘娘不敬了。
沈溪石琥珀色的眸子微眯,声音不轻不缓地道:“权公公,太后娘娘会更想见明远伯府的龙凤胎吧!”
权公公一惊,沈溪石竟然以明远伯府的子嗣相胁,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沈溪石,作了长揖,回去复命了。
赵元益也看到了下面权公公朝沈溪石那一桌去,一早让桂圆公公去查看了,知道是母后心里郁结,想要折腾点什么,依母后的性子,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权公公走了,顾言倾吁了一口气,沈溪石又给她夹了一块鱼,“明日我会和陛下挑明,尽早去封地。”
顾言倾抿唇,她暂时并不想离开,太后并没有给顾家一个交代,她顾家原只是奉旨行事。
沈溪石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明日我会上奏查明顾家大火一案。”沈溪石见阿倾看着他的眼睛又亮又清澈,像是在生光一样,唇角微弯,“阿倾,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灯火璀璨、歌舞声声的宫殿里,顾言倾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握住溪石的手,放在了跳动的地方。
沈溪石正在挑鱼刺的象牙箸掉落在了地上,讶异地看着有些反常的言倾,她再回汴京以后,行动间一直颇为矜持,不再有丝毫越矩之举,乍一看到她不管不顾地抓了自己的手往柔软处放,沈溪石的脑海里“嘭”地炸开了一朵烟火,耳尖立即爬上一层鲜艳的红晕。
第90章 风寒
墨色绣着金色云纹的广袖遮挡住了那只修长如玉的手, 可是一直默默地关注着那二人动静的郑荇绯还是看到了顾言倾刚才的举动,以及沈溪石望向顾言倾时眼眸里的深情。
心头好像有什么云雾被拨开了一样,她一直不明白为何汴京一众贵女中, 独独顾言倾得了沈溪石的青睐, 原来他喜欢的竟是这般没羞没躁的女子,心里原本熄灭的念头又好像突破了土壤, 刺刺地要冲出来冒芽。
沈溪石暗哑着声音唤了声:“阿倾,别闹!”轻轻反握了她的手, 放在了他的广袖里头, 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撩拨得手心痒痒的,想抽出又抽不出来,委屈地看了溪石一眼。
忽地, 皇后下手一直默不作声的彤玉长公主对上首的陛下和皇后道:“皇兄、皇嫂,这宫里的歌舞臣妹都看腻了,臣妹看今日来了许多小娘子,枯坐着也没有趣味, 不如让小娘子们上台一展才艺?”
彤玉长公主未出嫁前并不喜欢杜皇后,是以现在和皇后的关系不过是面上情分,皇后听了她这话, 眼睛微微扫了她一眼,倒是皇上说了一个“好”字。
话音刚落,彤玉长公主怀里的福乐郡主一下子溜了下来,颠颠地跑到宫殿中央, “福儿也准备了节目,请陛下和皇后娘娘欣赏。”
福乐郡主今年不过六岁稚龄,是彤玉长公主最小的女儿,陛下也素来颇为疼爱,眼下刚出了遗诏一事,大殿里气氛有点凝滞,福乐郡主一开口,气氛又活跃了起来,赵元益笑道:“好,福儿既是有心,那舅舅就准了,你要给我们唱什么歌啊?”
福乐郡主抿唇一笑,樱红的小嘴微张,露出一口小小细细的皓齿,“对酒当歌!”
然后便听到福乐郡主摇头晃脑地唱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抄录,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等她唱完,赵元益笑问道:“福儿,你能告诉舅舅,杜康是什么吗?”
福儿歪着脑袋答:“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小娘子。”
楚王爷也笑道:“哦,福儿你说为什么是一个美丽的小娘子呢?”
“因为福儿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美丽的小娘子,福儿就很欢喜啊!”说着,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溜溜地在大殿中的小娘子脸上扫了一圈。小嘴浅浅地笑着,眼睛扑闪扑闪的,十分羞涩的小模样。
小童的稚言稚语,惹得殿中众大臣和女眷都笑了起来,扈婕妤看着满心眼地欢喜,不觉摸了摸自个的肚子,心里暗道,要是这一胎是个小公主就好了。
杨惠妃也逗趣道:“那小郡主说说,满殿里,你最喜欢哪位小娘子?”
福儿三两步跑到了顾言倾和沈溪石那一桌,羞羞地指了指顾言倾,“这个姐姐最好看,都在发光!”说着,依偎到了顾言倾的身旁,小手捧起了顾言倾的脸,在顾言倾猝不及防的时候,“吧唧”一下亲了顾言倾的眼睛,柔软的触感让顾言倾心口一跳。
福儿一本正经地道:“姐姐的眼睛会发光!”
彤玉长公主招了招福儿,笑道:“福儿,那不是姐姐,那是你舅母。”
彤玉长公主的话一出,升平楼里又是一寂,彤玉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按理说也是沈溪石的皇姐,那顾言倾可不就成了福乐郡主正儿八经的舅母。
福乐“哇”地一声,张着小嘴看着顾言倾,她养得好,肤色粉嫩,又肉嘟嘟的,穿着精致可爱的小袄裙,头上用红绸扎着两个小元宝,脚腕上系着一只金铃铛,走哪都叮叮当当的。
当下做小表情的时候,稀罕得一殿的妇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顾言倾心里也是喜欢得紧,当即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枚鱼戏莲叶的玉坠放在了她的小手心。
福乐郡主眉眼弯弯地笑着喊了声:“谢谢舅母!“她吐字清晰,带着稚儿独有的软糯。
便是素来肃冷的沈溪石也不禁多看了福乐郡主一眼,默默地想,若是阿倾生出来的小娃娃,想来也会这般可爱。
升平楼里大家都心中了然,这一声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喊出去,顾絮作为周王正妃的身份也是板上钉钉了。
从头到尾,虽然只是一个稚儿在闹腾,可是,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谁知道这是不是彤玉长公主得了圣意,故意而为之的呢。
很快福乐郡主被彤玉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带了回去,底下开始由各家的小娘子开始表演。
第二个上场的是郑荇绯,郑荇绯为母守孝三年,今年才出了孝期,虽先前也有出门走动过,但这次的表演无疑是三年后第一次正式的露面,散发的讯息无疑是吏部尚书嫡女待嫁中。
郑荇绯表演的是《采莲》舞,身姿柔软,舞步利落,盈盈的像一朵堪堪露出水面的芙蓉,顾言倾看得颇为认真,她是知道郑荇绯视她为情敌的,这等看着情敌表演的机会可不多。
只是跳着跳着,顾言倾敏锐地发现郑荇绯一双莹润润的眸子时不时地看向了沈溪石,含羞带怯,像清晨草叶上颤滚滚的露珠儿,心里顿时一噎,瞪了一眼沈溪石。
正在看节目的众人,忽地被“哐当”一声,什么掉碎在地上的声音,吸引着向上方看过去,只见原太后下首的杨惠妃忽地捂着肚子,面色惨白,众人心里都是一惊。
郑荇绯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大殿中央,却是没有人顾及到她了。
杨国公夫人率先站了起来,“太医,快去喊太医!”
赵元益三两步跨到杨惠妃跟前,“穗儿,哪里不舒服?”
杨惠妃捂着肚子,似乎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陛下,肚子好痛,我好怕,陛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孩子!”
赵元益下令封锁升平楼,要彻查是谁要暗害惠妃,瞬时来了许多禁卫军,顾言倾和众人都留在了原地,赵元益抱着惠妃去了寝宫。
顾言倾默默地看了眼皇后、扈婕妤和陈贤妃,后宫因为只有一个大皇子和灵犀公主,这些年十分平静,眼下不仅杨惠妃和扈婕妤怀了龙裔,贵妃甚至悄悄地连皇子都生了出来,宫里自然是有人急了。
投胎在皇家,便连正常生下来都要躲过好些劫难。
皇后望着底下众人,面上也现了两分忧色,眸里深处却像隐隐酝酿着风暴。
惠妃的碗碟杯箸和接触过惠妃的,今个都做了仔细的查验,一场好好的宫宴,终究是寡淡散场。
许多大臣都对沈溪石道了一句祝贺的话才散去,当今陛下原并无兄弟,除了楚王爷和刚出生的二皇子以外,沈溪石无疑是赵国最贵重的亲王了。
惠妃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不说,就是能不能生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再者,生了下来,能不能成年也是一个谜,所以与惠妃肚里的那个相比,新鲜出炉的周王,在众大臣的眼中明显比一个胎儿要更贵重些。
谁能想到明远伯府庶子的外室子,会是先帝的皇子。
也有有心之人微微算了一下沈溪石的出生与先帝驾崩的时间,许是沈溪石出生之时,先帝身体已有恙,怕不能护住沈溪石平安长大,才退后一步将孩子送到了明远伯府,也唯有放在明远伯府,沈家和太后才会担有直接干系,便是为了伯府的名声,也不敢对沈溪石下死手。
先帝为了保住这一滴骨血,算是煞费苦心。
出升平楼的时候,桂圆公公等在了外头,对沈溪石作揖后,道:“陛下让殿下明日辰时末来御书房。”
沈溪石并不意外,桂圆公公正准备走的时候,顾言倾想到关家哥哥说宫里仪柔托桂圆公公照看着,此时见左右无人,不由小声问桂圆公公,“公公,我可否见一见御书房里伺候的朱阑?”
桂圆公公思量了下,摇头道:“夫人若是真心为朱阑姑娘着想,暂时且莫打扰她!”虽然陛下承认了沈溪石的身份,但是若是知道朱阑的真实身份,怕是会不虞,一个欺君之罪是实打实的,到时候只怕自个这身老骨头也要折在里头。
顾言倾听桂圆公公如此说,也知道自己莽撞了,道了谢。
沈溪石过了一刻钟便回了升平楼,牵着言倾的手往宫门去。却不防,彤玉长公主就候在了东华门外,看到沈溪石和顾言倾出来,将人请到了她的马车上。
彤玉长公主长沈溪石十四岁,保养得很好,一张如玉的脸还像未出阁的小娘子一样滑嫩,她望着沈溪石微微笑道:“当年你母妃生你的时候,我偷溜过去看了你一眼,想着宫里头终于有人陪我玩了,后来他们都说你夭折了,我还哭了两天,没想到,赵国的沈枢相,竟然是我的弟弟。”
彤玉长公主说到“弟弟”的时候,面上有些伤感,她将手腕上一对血玉镯子褪下来给了顾言倾,“皇姐的见面礼,收下吧!”
顾言倾对上她温婉的眸子,道了谢,接了过来。
彤玉长公主望着夫妻二人又道:“我了解母后的性子,京城你们是不能待了,找皇兄要了封地,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吧!”
彤玉长公主虽然是先帝唯一的公主,听说先帝在时,也是个骄纵的公主,但是自先帝去后,就低调了很多,一心一意在府中相夫教子,或许也是忌惮太后。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上了马车一直沉默的沈溪石,开口说了一句:“多谢皇姐!”
彤玉长公主笑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皇家人血性的凉薄,她找沈溪石说这么一句,不过是想起当日她偷溜进沈婕妤的宫殿,看见父皇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脸上流露的欢欣。
到底是骨肉血亲,她也不想父皇九泉之下还为皇弟担忧。
话说到这里,沈溪石和顾言倾便准备辞别,忽听长公主道:“你出生的那一天,父皇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