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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以来,长安陆续发生了许多桩大事。
  譬如长宁侯夫人决意和离,夫妇两个扯家产、争儿女,闹得不可开交。为此,平康坊里的几处名楼还开了赌盘,打赌两人什么时候能掰扯明白。
  又譬如皇后殿下重提女学一事,这一回,有无数收科举恩庇的青年举子站出来成为皇后拥趸,世家只得咬牙退了半步,同意先在长安试点,以六年为期以观后效,再考量是否推行全国。
  皇后殿下春风得意,正与几个夫人商议着选址起业。
  与之同时,长安城里还发生了几件小事——
  梁之衍考校一事,不出意外地受阻了。
  这事还是阿笺探听到了,说给舒芙逗趣的。
  清风徐来,银蟾欲上,阿笺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小宅中庭里的藤椅上坐了,又奉上香美胜牛乳的酥山给她消暑,这才摸出个折骨扇来,往掌心一敲,唱戏一样绘声绘色说来。
  原来她原先在舒府做事时,在长安一众贵胄府中的仆佣圈子里也积下不少人脉,正好有一个擅做乌梅浆的小丫鬟便在考功司沉郎中门下做事。
  话说这位沉郎中古板端正,特为帝后所倚重,因而任职于尚书省吏部考功司,掌内外官员考课诸事。
  近日来,梁之衍身上累压下来好几桩丑事,自然在同僚之间名誉受损,私下里没少遭人非议。
  但沉郎中生怕自己偏听偏信,并不立即做出抉择,反倒向自己一个还未入仕的子侄过问了对梁之衍的看法。
  那位郎君叫沉从青,苏州人,刚登长安时曾应邀赴过李杪的贺楼宴。
  只是那一回,他并未真的见到梁之衍本人,倒是听人说了两句对方的糗事,一笑也就了之了。后来快哉阁剽窃事一出,士林当中可谓人尽皆知,他也有所耳闻,对梁之衍的印象自然也称不上好了。
  但沉郎中这遭过问他的看法,为的是考校官吏,他也不会因自己的偏私就恶意诽谤梁之衍。
  是以沉从青斟酌了措辞,抑住心底的鄙夷,只把自己知道的事复述给了沉郎中听,至于如何判定梁之衍的为人,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沉郎中离去时若有所思,私下里又使了人多端暗访。
  又过旬月,历经了“四善二十七最”严苛标准的吏部考校总算事毕,分发考牒的小吏将考牒送到梁之衍手里,还不待他送出犒赏的通宝,便眼都不抬地去寻下一人了。
  梁之衍被这小吏的态度唬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地捧住考牒,垂目一看,鲜红的朱批映入眼帘——
  中下等。
  梁之衍失魂落魄地回了梁府,到底没忍住,当着梁家一众下仆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是其母刘氏出面,好言相劝温声安慰一番才止住了他的脾气。
  梁之衍抱着刘氏失声痛哭,斥诉不知哪里得罪了考功司的官吏们,倒叫他们这样与他为难。
  刘氏毕竟大儒之女,眼界见识不俗,很快便将今日局面与他月前的一系列荒唐事联系在一起,当即拿定了主意。
  她彻底断了死缠舒家嫁女的打算,准备为梁之衍另外寻一门得力的妻室,又做主放了他后宅一众通房的身契,将这些人放出府去,力图在考功司跟前挽回些许颜面。
  梁之衍虽然难舍,但与之相比,自己的仕途才是最要紧的,便也只得忍痛割爱。
  他将身契还给这些女子,令她们想离府的可去账房领钱十贯,不愿走的也可留下,他自会对留下的这些人加倍爱惜。
  这话一出,满院子人比花娇的美貌女子们左右顾盼,确认梁家是真心实意要放人走的,便有三五个人越众而出,拿了遣返钱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梁之衍望着这几人远去的窈窕背影,心底叹了口气,倒没多少失落。
  总归不是他心尖上的人,走了这几个,日后也还会有新人进来的。
  心中转过这一念,梁之衍再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瑰若芙蓉的少女踌躇了几息,竟也下定了决心一般,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感念郎君多年眷顾福儿,福儿今日离去,必当永记您的恩情,遥祝郎君身体安顺。”
  少女说这话时语气微微发颤,晶莹雪净的靥上浮出一片浓重的胭红,眼角亦泛着薄薄绯色,一对瞳仁却乌亮深秀。
  前几人说要走,梁之衍都能咬牙应了。
  可福儿要走,梁之衍着实恼怒:他自问对她不薄,可她竟然如此没良心,学着那些人,也要弃他而去。
  他额角青筋直跳,几要维系不住君子仪态。
  好在刘氏眼明手快,死死摁着他的手,强压着他莫要冲动行事。
  福儿去意已决,梁之衍再无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收拾了东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舒芙听闻福儿从此成了自由身,还为自己取了个“姜念福”的名儿,高兴得多饮了两角乌梅浆。
  又听说她离了梁府没多久就被秦幼安礼聘回去教习马术,还说等皇后殿下的第一个学堂办好后,看看能否举荐她去教习更多娘子马术。
  舒芙一时间更是喜不自胜,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允诺过要送她一副鞍辔的事,如今正是提上日程的时候了。
  从前她在舒府时,库房里的确存了好些玛瑙珠玉,但这次离府为了轻装便行,她只带了最常用的器具,其余一应好物都等价兑成了银钱。
  所以像约好那般特意打一副鞍辔是不能了,好在她离府时,在秦幼安的帮助下成功分得了部分家私,用这些钱去西市买一副好鞍辔还是不成问题的。
  舒芙选了个好日子出门,先赴西市挑拣了一副辔鞍,再亲自拜访秦府,将其送到了姜念福手上。
  “恭贺你得脱泥淖,这一副辔鞍赠你,不是什么十分好的材料打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姜念福泪光微莹,轻轻摇了摇首:“早在这以前,二姑娘已将这天底下最好的辔鞍赠过我了。”
  金银珠玉打的辔鞍再好,也只是纵马扬鞭的一辅具耳。
  但当日在樊川的别业里,舒芙偶然流露的那点零星恻隐,才真正让她滋养出了无限勇气,让她决意从泥淖脱身,敢于奔赴自己的前程。
  这才是舒芙赠给她的,真正的、最好的鞍辔。
  舒芙离开秦府时,正遇上小吏执着锣鼓,走街串巷地醒示宵禁。
  她抬眼窥了窥天,只见亘远处闪烁着釉红的夕光,像一池碎裂的细金,约莫快要到酉时了。
  她深深吸口气,抱起裙裾就往宣阳坊位置奔去,必须得在六百下闭门鼓敲完之前回到坊中,否则便会以“犯夜”而遭笞打之刑。
  幸好紧赶忙赶之下,舒芙终于踩着五百多声鼓点进了宣阳坊的地界,这才将将松了口气。
  此刻天色欲沉,隐亮的太阳边沿着墙头一点点往下没,整片天空就彻底靛染成一种净透的邃蓝,月亮招摇着透出点白边,隐隐绰绰发出山栀细香。
  好深浓的夏夜。
  月照如银,清清凉凉流泼下来,一整条窄窄的巷道便似困在了凉洇洇的清水里。
  少女步子放得轻缓,有些信步的意味,月亮从她身前照来,在青砖地上投出一道纤秀身影。
  她转了个身,低头认真窥起自己的影子,两旁青壁墙头上排簇的栀子也在薰薰香风中招张摇曳,晃悠悠地吹下一点白瓣,落在了影子上翘摇的蝴蝶簪上。
  这时,仿佛有人从远处缓慢行来,舒芙没抬头,只把视线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到了来人的影子上。
  那人长得很高,身形修韧如竹,发束成恣意的马尾,即使看不清脸,也晓得是个十分晴朗的少年。
  他将停在了距她几步之外,缓缓蹲身下去,替影子里的那个她拈开了发丝上沾染的栀子花。
  舒芙定定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地上交迭相融,胸口微微一曳,紧接着便砰砰跳响起来。
  啊呀。
  ———
  终于……ψ(`?′)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