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礼制如此。
“靠祖荫那叫爵禄。”纪礼拍开手上的糕点碎屑,拨开额发,笑说:“我纪礼要靠自己,靠自己那才叫功名。”
“嗯,有出息。”裴熠看着他,提醒道:“大祁重文,孔孟门生诸多,以文入仕可比武试难的多。”
“难才有意思。”纪礼却不以为然,他笑着拍了拍胸口,道:“我跟我爹说过了,到时你来送我进贡院。”
裴熠才觉得他长大了,却听他说道:“定安侯送我入贡院,这排面够足。”
“恐怕不行。”裴熠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春闱是在二月,挽月公主四月完婚,去东都路途遥远,二月便要启程。”
纪礼闻言皱眉道:“他们归他们完婚,与你送我进贡院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裴熠说:“按大祁礼制,公主出嫁必得有使节送迎。”
纪礼正喝着茶,闻言差点喷出来,他忙惊讶道:“不该不会说这使节是你吧?”
“口水擦擦。”裴熠看着他说:“为什么不会?东都与大祁联姻是大事,使节人选必然在我和成安王之间。”
他虽然这样说,其实不然,历朝和亲公主都是由天子下诏令,礼部尚书持节护送,但纪礼提到了春闱,如今春闱将近,礼部要主持殿试分身乏术,送亲使便只能另择,为了彰显公主身份贵重,送亲使人选便要从皇室里挑选。
东都这十年来一直与大祁交好,但东都王并非雁南王那等毫无野心之辈,他统一东都周边各个部落,有一支强悍的骑兵,十年来不断强大,虽与大祁兵力无法比拟,但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强敌,裴熠自请前往,已向天熙帝言明借此机会一探东都的实力,天熙帝自然会应他所求。
纪礼抬手擦拭嘴角的茶水,想了想说:“成安王因巡防不利被罚了半年俸禄。”他不清楚这其中的曲折,却也知道因为春闱,李茂宗无法担任送亲使离开谒都,更清楚太后曾有意将挽月许给成安王,有这等关系,即便成安王没有被罚,皇上也会另择原因阻止。
“聪明,但也不止于此。”裴熠说:“对东都来说成安王是皇上唯一的手足,且手握四十万兵权,他的身份何其尊贵,东都不过是草原部落,若将来其他部落要与我大祁联姻都要求用这般礼制,大祁岂不是颜面扫地,我非先帝所出,无论对我朝还是东都,这便是最妥当的。”
裴熠当然清楚天熙帝早就有意于此,他先开口倒是更好。送亲一事看似是裴熠自请,更像是天熙帝迫使他‘自请’。
然而事实上裴熠还有另一层原因。
秋白受着裴熠所托,为了解开虎骨印,连月来翻阅上百本医籍,终是意外查到有关虎骨印的一些记载,书上记载唯一一位中了此毒却活下来的人是是东都的一位老王爷,已经是高龄。
谁也不知道这位老王爷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
裴熠此行明为送亲使,其实是为了拜见那位老将。
但这些他不能说,甚至不能向纪礼明说。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点事,用手机修改的,见谅见谅?
第104章 使者
行刺一案草草收尾,太后因为军饷一事自请要为大祁祈福半月,她本是珠圆玉润的体态,半月素宴倒是清瘦了不少,近来除了皇上和皇后的请安,其他人一律免了。
顺德年间,周逢俍以独特的办案手段,将乔偃谋逆一案迅速果断的办成而大受先帝赞扬,他也是才被提到刑部尚书,如今朝中的官员都只知道他雷利很辣的办案手段和世故圆滑的为人处世,但很少有人知道,周逢俍最初入曾在武库刘义手下待过,当时他尚未成家,既无权也无势,只因他在武库时多次平息了民匠和官匠之间矛盾,从而被掌管武库的刘义举荐给当时提出建立武库的赵妃,也就是如今赵太后。
然而赵太后缺并没有对他加以重用。
战事平息后,武库便并入兵部,由兵部尚书接任,刘义次年便因病离世,谁也不知道周逢俍为何既没有被纳入兵部也没有离开朝廷,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刑部尚书。
“周逢俍是个聪明人,太后这些年对他的照拂他心中有数。”芝兰姑姑点着香,不紧不慢的说:“否则凭他和那已经与卢氏断了来往的夫人,如何能有后来的风光。”
“风光也是过去 了。”太后闻着沁入心脾的香气说:“卢氏已死,他儿子也在大理寺,没了顾及的人终究信不过。”
芝兰姑姑的手微微一顿,她跟着太后年月已久,许多话已经无需多言,她便能一眼洞察。
丢了周逢俍若能换来成安王,也算因祸得福。芝兰姑姑心想,可她心中总是隐隐觉得不安,她想开口说什么,二太后已经合上眼了。
*
翌日,早朝结束后,赵同安被天熙帝留了下来。
赵同安近来不敢多在宫中走动,连太后处也去的少了,这点不光他自己,就连天熙帝也有所察觉,他边走边说:“昨日朕去看母后,她消瘦不少,母后虽不说,朕也知道她心中一定挂念舅舅和阿彻。”
赵同安受宠若惊,垂首道:“有皇上时常陪伴在侧,太后定能舒缓思乡之情。”
天熙帝仰头笑,他的病气似乎随着旧的岁月一同留在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太医妙手回春,上元节一过,天熙帝的气色也如同春色,有了回暖之意。
“舅舅说的是。”天熙帝语气轻缓,似是在询问,但实际上却是命令,天子在朝堂尚有谏官出言反驳,而真的在私下说的话反而更加具有威严,天熙帝少少侧眸笑道:“那舅舅可愿随朕一同去看看母后?”
赵同安是太后胞弟,私下里天熙帝叫赵王一声舅舅本不唐突,可君臣礼在先,赵同安虽是武将出生,缺并未建立什么战功,天熙帝自幼便称他为赵王,带着几分对于长辈的尊重,这样一叫便没改过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赵同安舅舅,赵同安有点受宠若惊,他分不清天熙帝忽然的亲近有何意,他不敢逾越,只说道:“臣遵旨。”
适逢太后早膳,御膳房的太监进进出出,却大都是些素食小菜,她是自愿,可天熙帝却不忍,见太后饮食如此清淡,正要责问太后宫里伺候的太监,被芝兰姑姑上前解释说:“陛下为国事劳心劳力,太后也夙夜难寐,新岁里为国祈福太后不愿意碰荤腥。”
“那也不能如此苛责。”天熙帝状若不满,转而去扶着太后,说道:“母后有心儿子知道,可若是因此坏了身子,那便是儿子的不孝了。”
他说的煞有其事,将世人听到的母慈子孝的典范演绎的淋漓尽致。
“哪里就苛责了。”太后笑着握起天熙帝的手道:“母后身在后宫,不能为你做什么,多抄几遍经书,戒斋为你祈福这些小事还是能做的。”
“今日儿臣特意叫了舅舅一同过来陪母后用膳。”说着天熙帝表示意赵同安入席,说:“我们一家人,不用拘礼”
“多谢皇上,臣......”不等赵同安把话说完,赵太后便打断她说:“皇上有心了,哀家也有些日子没见着赵王了。”
赵同安闻言这才恭恭敬敬的做了下去。
天熙帝命人将桌上的素斋都撤了去,又叫李忠义传膳,不多时太后宫里的膳食换了一批,天熙帝说:“儿臣知母后之心,这些是儿臣特意命御膳房按照母后家乡小味做的,母后放心,这些都是素食,儿臣陪母后一起尝尝?”
说着他便给太后夹了一块松子枣泥糕。
昨日天熙帝给太后请安便听太后说起松子枣泥糕。
太后望着面前的糕点,像是想起了什么,抿了一小口,轻轻道:“这松子枣泥糕是哀家与先帝第一次见面时所食,先帝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味儿。”
顺德帝喜甜,这与他年幼经历有关,彼时圣祖四处征战,将两个儿子养在军中,军中多苦,最难捱的便是隆冬,后来圣祖评定战乱,百姓不再无食宿,但那段在军中和将士们一同受苦的日子却叫人难忘,他吃过苦,所以对于一切甜的东西都喜欢。其中松子枣泥糕是他怎么也吃不腻的。
“父皇的口味儿臣倒是记不清,但儿臣记得从前被庄先生罚写字就能得到母后差人送来的枣泥糕,不怕舅舅笑话,朕当时有好几次为了贪嘴故意写错的。”
太后慈眉善目的笑着说:“如今倒是承认了。”
这样的欢笑,在寻常人家母子之间是种常态,天家却难得,年幼时,他们到更真有几分像是在高墙深宫里相依为命的母子。
赵同安就像个格格不入的装饰,在一旁陪着笑,可心里却与面上相反,暗暗祈祷这时候谁能将这诡异的氛围打断,便是积了大德,还没等他开始祈祷,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天熙帝示意李忠义去查看,不多时李忠义便来禀报:“陛下,东都使者已经入宫,正要求见陛下。”
天熙帝擦了擦嘴,不慌不忙的说:“这么快?且等着,没见朕在陪母后用膳吗?”
李忠义知道天熙帝的用意,乖乖后再一旁默不作声的等着。
太后抬起她慈爱的目光,看着天熙帝说:“皇上国事要紧,哀家这里皇上忙完国事再来不迟,这松子枣泥糕哀家给你留着就是。”
她这样说,显得天熙帝是贪那一嘴似的,他刚要辩解,太后又道:“去吧,去吧,别叫使者等久了说我大祁礼仪之邦只是徒有其名。”
太后言辞恳切,天熙帝不好再坚持,于是只好起身道:“那舅舅陪母后用膳,朕去看看。”
第105章 生死
天熙帝离开之后,赵太后命人将膳食撤了下去,芝兰姑姑禀退了下人,殿中只剩太后和赵同安,太后慢悠悠的走到先前丫鬟新修剪的一株梅树旁,望着开得正盛的梅花,明知故问道:“周家父子还在大理寺监牢呢?”
赵同安说:“是,前几日定安侯去看过。”
太后似乎对此颇为好奇,道:“他是自己去的?”
“是,连从不离身的佩刀都没带。”赵同安缓步跟上去说:“想来也是怕周家父子在牢里出事,特意要撇清干系吧。”
“他?”太后轻嗤一声道:“你与他同为千机营提督,共事许久,却还不如哀家了解他,他要是真想撇清干系就不会去了。”
赵同安没听懂。
“不明白?”
赵同安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太后接着说:“大理寺又不是千机营,他若真不想叫人知道,你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我看哪,他分明是有意为之。”
赵同安更加疑惑:“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以这一年来裴熠行事太后断定他每走一步,都会提前铺好要走的路,至于这一次他是为了什么,她一时还不确信。
但很显然,事情已经牵扯到乔家的旧案,就必然和飞虎军脱不了干系,高叔稚虽是战死,却留下骂名,这件事在裴熠心中就像一根刺,随着时间越长,这根刺就扎的越深,终有一天不是他被这根刺扎死便是他要彻底拔出它。
所以即便不确定,她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她本以为凭周逢俍的本事和他在刑部这些年的手段,即便是为了自保,此事也绝不会有见到天光的那一日,却不想千算万算算漏了周跃文。
“周逢俍如此精明,却生出这样的蠢货。”赵同安说:“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听来当年那桩谋逆案,竟在醉酒后胡言乱语,此事......”
“孟尚不傻,凭他几句话和几份证供就想翻案是何其难。”太后不紧不慢的说:“此案是先帝亲自下的令,这案子年月已久,翻案对朝廷而言并无益处,皇上是哀家养大的,他什么性子哀家最清楚,于朝廷无益,他是不会轻易翻案的。”
翻案一事非同小可,仅凭那份供词,只能传出些流言,可他们却不知道,对裴熠而言,仅仅是一些流言就已经够了。
赵同安点头,伸手接过太后从梅树上摘的落梅,道:“不会翻案就好。”
太后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可这颗定心丸还没送到嘴边又被人拿走了。
“好?”太后的指尖留着梅香,她说:“好什么?都离院有的是审人的法子,周逢俍兴许肯为了卢氏,至死三缄其口,可耿东会轻易让他死吗?皇上现在不会翻案以后呢?”太后笑了笑说:“世上之人大多为利而聚在一起,皇上要拿周逢俍是为了与哀家抗衡,裴熠要拿周逢俍是为了查清旧案。可是这利若是断了.......”
太后折断一节梅枝,说了一半的话便停了下来,赵同安恍惚明白这其中得意思,心中有些不安。他才从刺杀案中抽身,若此时再招惹大理寺怕是会惹出大麻烦。
太后似乎看出他的担心,看着他说:“有些旧人哀家也是许久不见了。”
言罢走到屏风后,拿出一方小木盒,那木盒外观精致,盒子里装着三节断剑,剑身已经锈迹斑斑,看上去已经些年月了,与精致的木盒颇为不搭,太后将木盒合上,对赵同安说:“你带出去给他,让他不着急,等定安侯离开谒都之后再动手。”
赵同安犹豫片刻便已了然,默默地接过了木盒。
*
按照大祁礼制,挽月大婚是为国事,既是国事,便不能怠慢,不能失了祁国风范。
这桩婚事始于计算,是意料之外的。
这桩婚事不仅事关公主声誉,更关系到朝廷的脸面,太后心里再怎么不满,也要顾全大局,既然已经顾全大局便倾尽余力。
挽月本是忤逆,不曾想太后给了她体面,她心有不舍,出嫁前夕哭红了双眼,登上马车时,眸中还泛着红光,礼部按照大祁的公主规制安排妥帖,送亲的仪仗队由裴熠亲自率领,随行的侍女排成长队跟着。
城中的百姓目送公主出嫁,无不赞叹鼓掌,唯有一人眼看着仪仗队越走越远,却默不作声。
玉楼的雅间正对着大街,小窗一开便能看清,萧琼安望着越走越远的仪仗队,收回视线,同修竹说:“你成天侯爷侯爷的,怎么你们家侯爷去东都你到不跟着了?”
修竹目不转睛的盯着仪仗队,直到最后一个人的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走到萧琼安对面,掀起衣袍盘腿坐下道:“此次侯爷是送亲使,并非参战,没有危险。”
萧琼安闻言又说:“那你跟着我是觉得我有危险?”
修竹似乎觉得他说了句废话,“前日玉楼失窃,昨日又死了个丫鬟。”说着修竹开始认真端详起他来:“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掺和朝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