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眼睛直勾勾看着簪子,忽大喝道:“蒹葭!”蒹葭进了门,云卿仍止不住打寒战,却无比冷静吩咐道:“请郑中扉过来。”
郑大夫既来,云卿便将簪子呈上,道:“郑中扉,我的命在你手里了,你瞧仔细了。”
郑大夫当即严肃起来,收了簪子开始仔细查看,半晌方说:“并无不妥。”
“我不信!”云卿咬牙切齿道,“我不信!再查!”
郑大夫见状心知不是小事,便就重新查起,前前后后一点一点地查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之久方骇然道:“确然有异,只是……”
“说!”
“药是藏在梨花花苞里的,需得将白玉长年累月浸泡在药水里喂毒,再风吹日晒将表面的药去尽,以不被看出有毒。大奶奶如何看出——”
“何种药物?”
郑中扉遂道:“毒药,但极慢,戴在头上,约莫三个月入病,半年起病,七个月致死,死因乃是劳累过度,五脏亏损。”
慕垂凉脸一黑,冷淡道:“在外候着。”
郑大夫与蒹葭不由一愣,便就出门。云卿捧着那簪子,气得浑身发抖。
慕垂凉沉着一张脸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今儿去裴家了,”云卿道,“裴老爷抱了裴子曜的女儿给我看,我登时想起一件事来。孔绣珠和梨香撒了谎,我被人下了药,几乎不能生育,裴子曜他是连把了几次脉才确定了的,每次把脉他种种疑惑不是作假,我是让芣苢之死冲昏了头脑,所以以为所有恶事都是他所做!实则下药的不是他!”
又看着那簪子恨道:“送我簪子,梨花的簪子!心知裴子曜得女名中嵌了梨字,而那梨花几乎贯穿了我与裴子曜的开始与结局,晓得我今日心中必生慨叹,所以送我梨花簪!如今已到这步田地,竟还一心盼着我死!”
她气得发抖,慕垂凉却自渐渐冷静下来,忽大笑一声道:“连郑中扉都查不出来……果然妙物,简直天助我也!”
说罢拣起簪子,大步出门喊了郑中扉一道到书房里议事。
又是一番岁月静好,一夕忽闻,宫中惊变。
那是腊月初初,冰封沁河,万里暗云低垂。
115 蒋倾
慕大姑娘腹中胎儿一事,云卿与慕垂凉本就知晓。然而最终做的这个局堪称精妙,着实令云卿惊讶和叹服。
话说慕大姑娘回了宫便称身体不适,终日养胎,不见外客,吃穿住行一应请裴三太爷全部看过方才敢定,端的是小心谨慎。约莫因为人人皆知她胎像不稳、人人皆知她小心谨慎,所以无人去招惹她,日子过得如物华城一样波澜不惊。
却说事起,则是因两罐茶。
慕大姑娘回宫之后,自带了礼物给宫中姊妹,皆皆是罕见珍奇,唯蒋家龄嫔与应嫔,送的是两罐子茶叶。蒋家世代做茶,送茶也算投其所好,自无人多想。那之后慕大姑娘屡次胎动有异,整日皆不出门亦不见客,众姊妹连齐聚道谢机会也无,此事也就渐渐为人淡忘。
及至十一月底,龄嫔应嫔不知听何人所道,说那茶原是民间最粗俗之物,是连普通人家都不喝的花草茶。龄嫔应嫔忙将两罐子茶翻出来一看,竟果然如是,绝非上等好茶。此事自少不了心怀不轨之人在旁煽风点火,一一论说起旁的嫔妃收到的贺礼,什么价值连城汉白玉,什么千年雪山人形参,什么万年海龟骨牌,单单只有她们这两罐子茶甚是廉价,加起来也就值个几两银子,好在未喝,喝了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龄嫔应嫔毕竟蒋家人,自小跋扈惯了,又连着被人明嘲暗讽煽风点火,终于是不能忍,捧着茶叶罐子就去找慕大姑娘讨要说法。哪知不知为何就起了冲突,说话之间慕大姑娘便就昏过去了,待再醒,孩子已是没有了。
皇上大怒。
皇上子嗣并不丰沛,慕大姑娘深得圣宠,如今又算是老来得子,皇上自是十分怜爱疼惜。如今孩子没了,慕大姑娘碍着龄嫔应嫔皆是同乡,实不好开口抱怨,只是每日人前强作笑颜、人后哀哀垂泪。慕大姑娘谦和隐忍,皇上如何能不知、又如何能不心疼,然而龄嫔应嫔生怕被治罪,一合计,便将那茶叶之事抖了出来。
慕大姑娘小月,气血两亏,心气不足,身子本是大为虚弱,然而龄嫔应嫔的说法不知怎的传入了耳朵,她便拖着小月之后不足三天的身子前去与龄嫔应嫔解释,那龄嫔应嫔自她滑胎之日就被皇上禁了足,如今正在盛怒之中,听闻慕大姑娘来,直言不见。寒冬腊月,慕大姑娘进进不得,回又不合适,生生在冷风里立了半个时辰,再度病来如山倒。
皇上再去探望,方听莹贞姑姑提起那茶是自物华带来的,正是蒋宽做的碧波流岚茶。龄嫔应嫔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能辩解,皇上却已然盛怒,当即就给降了位分。
正适时,朝堂之中蒋大人被人上了折子,说给宫中供的上品茶有问题。折子乃是三个言官上的,彼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自不能说是联手陷害,皇上虽恼后宫争斗,毕竟明君,不愿牵连至朝堂,便就如常派人去查,还命六皇子亲自盯着,以便及时汇报消息。
蒋家自然人心惶惶。
这时间,物华蒋家亦不太平。蒋宽当日卖廉价花草茶的积怨爆发出来,各名门望族皆言受辱,虽不致过来讨要说法,但已不再继续订购蒋家茶。上动荡,下不安,生意一落千丈。
此时,蒋婉已开始坐镇蒋家,力保蒋家生意。她是蒋家嫡长女,自知肩上重担,不敢叫蒋家毁在她手心,因而没日没夜固守蒋家茶庄,十分不易。
云卿与慕垂凉自然也不闲着。
临近年关,物华蒋家又出了两件大事。头一件,蒋太太一病不起,痛苦过世。此时物华突然散出消息,说蒋太太此系报应,当日因不喜儿媳云氏,生生害得她滑胎,祖母亲手杀死孙儿,实在天理不容,就此遭了报应。
蒋婉自是大怒,然而不及解释,便又有传言议起蒋家兄弟,说蒋家祁三爷当日陷害蒋大爷之妻云氏,逼得蒋家大爷携妻离开蒋家,兄弟阋墙,只为争权,诚然十分可恶。
蒋婉忙得昏天暗地,生意和家族几乎令她焦头烂额。如今蒋宽执意不肯回蒋家,蒋祁成了过街老鼠,唯一能够仰仗的只有蒋家二爷蒋初。蒋初虽奢华糜烂,但到底算是有做茶做买卖的天分,蒋婉恨不得一夕之间将他培养成才。然而到底天不遂人愿,大年三十,蒋家二爷蒋初被人一刀刺死在绣着物华地图的奢华马车上,行刺的人名叫苏行畚,乃是当年被初二爷玩虐过的娈童,苏家败落后一夜之间消失,不想竟是蛰伏多年,只等这一刀的复仇。
苏行畚行刺蒋初,蒋家自十分恼火,蒋祁喝得酩酊大醉,去苏行畚母妹处寻事,苏妹名苏锦雀的,原是个脑子有病的,被蒋祁连番羞辱欺负,挣扎反抗之间不慎火烧了蒋祁裤子,虽命无碍,却毁了胯下之物。苏家仍不愿意,当日就告到了府尹处,蒋祁因犯良家妇女被杖刑刺字,加之胯下之伤,抬回家后七天七夜水米不进,一命呜呼了。
物华蒋家山雨欲来之际,宫里宫外已过完了年。待到过了正月十五,六皇子便将查蒋家案子的折子呈上,因六皇子虽系皇族,但并非官中实职,不便表态。然而那折子乃是联名,当日彻查蒋家茶案的官员无一例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证明蒋家不仅贩茶倒茶,以皇商之名中饱私囊,还私自将茶贩售与北方游牧民族和南方蛮夷部落。皇上震怒,不顾开春不吉就砍了蒋家几位老爷的头,以正风气。
二月底,蒋婉自言身为蒋家嫡长女,上不能孝敬爹娘,下不能保护弟妹,羞愧难当,无颜苟活,自缢于蒋家祠堂。
至此,百年大厦一朝倾倒,财富散尽,荣光不复。
于此同时,慕家大姑娘进了位分,已是正三品的慕婕妤了。慕婕妤既升,宫中姊妹少不了要送贺礼的,慕婕妤本性谦和,旁人送了礼,她自是要礼尚往来,过了些日子寻了个由头,又一一给了回礼。
旁的倒不知,只晓得送给叶贤妃的乃是一支金簪,紫金的簪身,顶上是一只白玉梨花苞。那几日宫中梨花盛开,皇上亲自给叶贤妃过了盛大的梨花宴生辰,因此叶贤妃收了金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即戴在了头上,此后每每簪发首选此簪,已成了叶贤妃一个特有的标识。
只是蒋家虽倾人未绝,次年五月,春末夏初,被众人遗忘的蒋家龄嫔突然拦住了皇上的御驾。
然而她要告的,并不是慕婕妤,而是医药裴家。
116 余怒
龄嫔蒋氏一告裴家谋害慕婕妤,这倒好说。蒋家遭难,虽非事起慕氏,但不幸的开端却与慕氏滑胎息息相关。如今龄嫔不为自己当日过错作任何辩驳,但也直言,当日不过轻轻推了慕氏一把,慕氏虽跌倒,但也不是肚子着地,冬日里房中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便摔着了,大抵也不过见红或者早产,怎得会产出一个死胎来。
龄嫔的意思,胎落,事起于她不假,但胎死,乃是太医院保胎不力。
慕氏便疑道,言,虽终日受尽此胎折磨,但裴太医每每提起,都说此胎甚是稳固,并无一丝异样。
紧接着龄嫔方道,慕裴二族物华相争,裴家不愿坐看慕家独大,而慕氏若此胎一举得男则宫中地位稳固,裴家自不乐见如此,所以慕氏这一胎,乃是裴家恶意谋害。
此一则,牵扯便就大了。
太医乃是直接为帝王看护性命,是比臣子更亲近、更掌握秘密、更全心信任的人。换句话说,太医的忠诚与天子的安危乃至江山社稷都息息相关,谋害一个未出世的皇裔事小,信任危机事大。
龄嫔空口无凭,但此事确有疑点。皇上原就可怜着痛失爱子的慕氏,如今牵扯到太医院扰得后宫人心惶惶,若置之不理,实是怕出了大事,因此思前想后,便着人去查。
后宫之事,本是由贤妃叶氏掌管,但龄嫔特特言名叶氏娘家外甥女如今做了裴家大奶奶,是以皇上为避嫌,此事未令贤妃去查,而是交给了宫中德高望重的潋妃去盯着。潋妃乃是江南杭州人士,当日皇上尚是太子之时就服侍在身边的,皇上登基时她在,皇上宠爱漓嫔夏氏时她在,皇上宠爱贤妃叶氏时她在,如今皇上宠爱婕妤慕氏时她还在,多年来坐看风浪岿然不动,端得是沉稳,此事交给潋妃,连贤妃都说不得什么。
却说虽潋妃只查后宫,但查着查着,倒还真查出了点子事来。慕氏身旁一名曰莹贞姑姑的,每日悬篮缀花于慕氏卧榻之上,那花瓣之中另有香粉,而香粉取自太医院,香粉有异。
潋妃另着人查,原来香粉配方十分之精妙,若不细看,只会觉得是花瓣上沾染的花粉,初初探查,又觉皆是大有裨益的,然而慕氏身体柔弱,怀胎之后更是时常服药,那花粉便与她药中的一味,恰巧相冲。
皇上自是十分震惊。
潋妃便请当庭对质。裴太医言,香粉确然是过了太医院的手,但当日呈录簿子上所签并非他的名字,若论罪,也只是他这院使管教无方,何来谋害一说?但潋妃则道,过手签字的乃是太医院御医洪章,正是裴太医关门弟子。洪太医不敢天子面前妄言,故道,此香粉确然经他之手,但却是裴太医嘱咐为慕氏宁神安胎之用的。太医院的规矩,若是太医自创的方子,需自行配药,经手签字,但洪太医是不可能配此香粉的,因香粉中有他过敏之药。为表清白,洪太医当场涂香粉于身,区区不过两刻钟便全身抽搐,危及性命,所言果真不虚。紧接着,刑部介入,刑部侍郎石中益从太医院搜出部分药粉,并从大兴城裴太医家中搜出香粉方子,石侍郎道,那方子是从一本旧簿子上撕下来的,看似裴家秘方。
至此,矛头直指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裴太医。照后来宫中流出的说法,乃是裴慕二族物华相争,裴家深恐慕氏宫中稳固于裴家不利,是以设计谋害慕氏,致使慕氏皇裔胎死腹中。为免被人查出,裴太医假借弟子洪太医之手将香粉送至慕氏宫中,以此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谋害一事,自以为高明,又哪知另有龄嫔与应嫔不巧撞上,提起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说来裴太医原是正六品、许用五品冠带,此事一出,皇上便将其下了大狱。原本裴家医术名满天下,宫中太医院御医、吏目、医士、医生共计九十二人,裴姓独占二十四个名额,御医十六人,裴姓独占五个,不为旁的,只为裴家医术是实实在在的好,又素有医德,低调谦和,与人无争。此事既出,虽皇上并未牵连其他裴氏医者,但后宫人心惶惶,已有多人不敢再用裴氏医者。皇上只得恩威并施,暂时压着,避免骤起更大的动乱。
至于其他被牵扯到的,洪太医、慕氏宫中莹贞姑姑皆以大意、不周降了罪,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算是好好给了慕氏一个交代。
至此,人人皆以为此事已结束,龄嫔虽为慕氏伸了冤,但她有错在先,娘家蒋氏合族败落,她除了继续安分守己,恐此生也无其他出路。
但她偏不,她紧接着又告了裴家一回。
这一回么,事儿就大了,她告裴家谋害漓嫔夏氏。
夏家旧案,匆匆已过数年。当年夏家事起便是自宫中开始,漓嫔夏氏深得圣宠,却被查出在枕中下迷幻药,企图让皇上在神志不清之下立她所生的六皇子为太子。当日亦是人证物证俱在,夏氏百口莫辩,淳化四年,对内以冒犯圣上的名义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
对外,则为顾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及其背后势力雄壮的夏家面子,简单说是暴毙。但漓嫔夏氏欲立六皇子为太子,此事若说其母家不知也太过荒唐,皇上已有防备之心。那之后,太子渐渐跋扈嚣张,身为太子太傅的夏丛箴自然难辞其咎。同年,清点库银出错,意外查出夏丛箴贪污,其门生一日之内齐齐联名上书,则被人反告为结党营私。至此,数罪并罚,夏家被满门抄斩。
此事毕竟牵连太深,无论是漓嫔夏氏还是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皇上大约此生都不可能会忘记,如今夏氏之子六皇子已长大成人,因其孝贤智勇而深得皇上疼爱,所以此事忽被提起,连皇上都有些震惊。
次日,一吴姓从四品言官上了折子,说当年为夏丛箴求情而死的吏部侍郎吴存儒死得冤枉,他原不过受人挑拨罢了。如此一来,皇上震惊之中更多了恼怒,当即就着刑部彻查夏家旧案,至于宫中漓嫔夏氏一案,则仍由潋妃掌管查办。
消息传到物华,四族更是震惊。
因这一来,在物华观望的裴氏族人方明白,龄嫔此番告他们医药裴家是做足了准备的,她已不单单是求一个圣宠,她要医药裴家如蒋家一样一朝垮塌,荣光不复。
那已是一年夏荫浓,七月初初,物华满城华灯。
云卿受了裴子曜暗邀,沁河边上,古柳夏花一如往日,裴子曜提一盏最普通的明纱灯过来,神色淡定从容,丝毫不见阴霾。
问及龄嫔蒋氏之举动,裴子曜竟不避忌,淡淡笑说:“你没有发现,凡蒋家子嗣,外嫁女皆不能生么?到蒋宽这一辈,男丁得子亦甚少。”
云卿便就能懂龄嫔这玉石俱焚誓死一搏的愤怒了,不由叹道:“医药,当真是神奇。”
裴子曜定定看着她,恍惚笑道:“杀人如是,害人如是,救人亦如是。”
云卿蹙眉问:“什么意思?”
“你手腕之伤,你生育之损,我皆可救。你晓得的,我是物华最好的大夫,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之一,错过我,你这两则伤损恐难痊愈。”
云卿笑:“你有条件,直说便是,我自会衡量。”
117 秋岚
“我只问一句,”裴子曜目光飘忽问,“你到底是谁?”
云卿便笑:“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裴子曜兀自点头道,“问得好。你可还记得城里有一个背幡儿的老瞎子?初梨百日宴那天,老瞎子路过讨酒,为我初梨题了一句诗,‘肃肃花絮晚,冉冉物华休’,虽本不是同一首诗,却端得是对仗,不是么?可我初梨乃是花,花絮晚,岂非咒我女儿?又论及物华休……确然,从初梨出世,物华四族便就灾祸不断,端得是要物华皆休了。”
“所以呢?与我何干?”
裴子曜轻轻笑了,道:“我绑了那老瞎子,一番彻查,终有所获。那老瞎子不是旁人,正是从前丛箴夏公的门生,如今已是疯疯癫癫,又被叶家操纵许久,话已是不能尽听了。但有一句他说得有趣,说是夏家未绝,夏家嫡长女早已扎根物华,势必复仇,不会放过我裴家。云卿,是你么?”
“这又是何意?何故猜到我身上?”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裴子曜道,“云卿,这才是为何岚园要叫岚园,对吧?二叔的意思,是叫你这个有幸死里逃生的小云儿早日走出夏家旧案的阴影,开始你自己的人生。但你没有,你嫁入慕家,原就是要我们四族付出代价的。你是夏家遗孤,夏家嫡长女夏薄云。岚园里你的住所叫做拾云轩,你要捡拾背负你身为夏家嫡长女的责任回来向我们四族复仇,是这个意思么?那一年你出嫁前夕,二叔那里来了一位客人,你们皆称其为六哥儿,如今看来大抵便是漓嫔夏氏之子、当今六皇子了吧?六皇子待你甚是厚密,并非单因你是二叔义女,更因你们都流着夏家的血,有一样的复仇的念头。如今太医院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能与六皇子、与你、与慕垂凉没有丝毫关系。”
云卿闻言几乎笑出声来,然而裴子曜并无丝毫玩笑之意,云卿见他仍盯着,便笑道:“夏家旧案的真相如今上头正在彻查,今天你这一问我记得了,不过要等查出来当年你裴家对夏家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我才能开口回答。你太天真,以为牺牲自己、牺牲你我感情,便可保你裴家百年声誉,其实说到底你又哪知你保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裴家呢?”
过了夏天,慕老爷子病得越发厉害了,如今晨起都十分困难,他每日大半时候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同侍疾的云卿说几句话,但来来回回所言不过几句,有时是问“阿凉呢?”,云卿便答,在忙银号的事,有时是唤“九歌”“九章”,是他儿子们的名字,云卿并不多问,再有时则是一句甚是令人疑惑的话:“慕,是思慕的慕。”
此一句,云卿知是不能问的。
裴家事正审着,尚不能看出结果,慕家却已如摧枯拉朽不可阻挡地逐渐衰败了。到中秋的时候,老爷子与老太太各自病着,大房只剩阮氏、慕垂凉、裴子鸳、云卿和两个孩子,二房只剩柳姨娘、凇二爷、凇二奶奶玉染、冽三爷、冽三奶奶赵氏、小三姐儿昕和,还有三姑奶奶慕九姒一家四口。人看着还算多,但彼此之间皆皆一副不甚相熟模样,连一起吃一顿中秋宴也觉尴尬。
中秋宴后,凇二爷先就提出分家,老爷子老太太皆病着,慕垂凉无暇顾及,凇二爷又执意如此,阮氏便就允了他,给了他一间慕家银号分号,和大笔现银。三姑奶奶见状,立刻也效而仿之,拿了自己那份儿从慕家搬出来住了。慕家二老爷慕九折原就是昏昏度日、终日不见踪影的,如今慕家败落,便就干脆携柳姨娘、冽三爷、冽三奶奶分了家,除去冽三奶奶偶尔还与云卿走动之外,旁的,也算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上头两个老人正卧病在床几个儿女就闹着分家不见踪影,老太太病中惊闻不由动怒,如此伤肝伤心,难以回天,熬不到重阳便就撒手人寰。老太太大去之时,凇二爷出了远门赶不回来,冽三爷媳妇生孩子难产亦是没空,家里大事小事一应由云卿主持操办,连孝子都是慕垂凉这个外人当的。
云卿秉这一句时,老爷子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大半晌没缓过气来,末了,又是一句,阿凉呢?叫他来看看我。
云卿回去同慕垂凉说了,慕垂凉坐在窗边儿小桌前看着账簿拨拉着算珠,连头也未抬一下。云卿便劝道:“若得空,还是去看一眼吧,我瞧着郑大夫的意思,老爷子恐撑不了多久了,如今想说的多半算是遗言。”
慕垂凉冷笑一声,继续飞快的查账,丝毫未放在心上。
慕家人心涣散,败落已是大势所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慕大姑娘在宫中顺风顺水,再度有孕,慕家银号赚得盆满钵满,已达到空前鼎盛时期。但人人皆言此不过回光返照,救不了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