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橘色的夕晖柔和地轻笼万物,倦鸟归巢。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了,这五天赶了不少路。好在晏归尘的精锐兵力全放在了攻城上,蓄势待发,一击命中,事后又不乏见大势已去的趋炎附势者,至于现在那皇宫内是怎样一派光景,不得而知。
京城里的人们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都找地方藏起来减少走动了。昔日繁华的天子脚下,如今一眼乱世。
所幸他们目的不在屠城,但逃难已是大势所趋,谁知这群亡命徒明日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王府里年龄尚小的家仆们全都哭哭啼啼地誓要追随襄王,读懂了明玄钰的心思,易安咬咬牙,最后一次领命,带着大家逃离这混乱的局势。
麦子这次倒是麻利,配合两个爹爹,火速整理好一切便携且必要的行囊。临出门,明玄钰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襄王府,亦或是承载过去的回忆。
“宝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愿意跟我……”
景竹揽住身旁忧心忡忡之人的肩膀,话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23、06!92《396
“我愿意。”
明玄钰伸手搭在景竹的手上,坚定地望着他。
远走高飞,放下一切。
他愿意。
一路上也还算顺利,所有的事几乎都是景竹在操心,而且也做得分外妥帖,连麦子都觉得这个便宜爹爹突然变得可靠了。
对于尚小的麦子而言,国恨家仇,他不是很懂。他只知道他的豆子哥哥,竟是如此坚强一人。三人从王府出来,便涉险去城郊接豆子和奶奶,这才知道奶奶前几日已然仙逝。令景竹一行人震惊的是,奶奶的后事,竟是这还是个小孩的豆子一手操办,在这动乱局势中,依然只身一人,送了奶奶最后一程。
逃难的这几天,豆子都分外坚强,不哭不闹,甚至还能帮景竹打打下手。晚上睡觉时,麦子都忍不住凑过去拉住豆子的手安慰他,并许诺以后太平了,一定会随他一起,回去看看奶奶,给她老人家上柱香。
在麦子怀里,豆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边两个小孩子在互相安慰取暖,景竹也担忧着明玄钰的情况。偏远小镇边的小客栈,那是远比不上王府舒适柔软的大床。不过明玄钰却完全没有介意这些,景竹睡哪他睡哪。
自家美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景竹分外自责,将自己脱下来的随身衣物都铺在明玄钰的身下,企图令床板再柔软几分。
夜半,清月孤悬,不见繁星。
两个孩子已是熟睡,发出细小而轻微的鼾声。明玄钰翻了好几个身,这令原本就无法入睡的景竹更加难眠。他挪了挪身子,凑过去从身后抱住了明玄钰。
“从前有个小朋友,半夜不睡觉。然后呀,这个小朋友就……”
景竹蹭了蹭明玄钰的脖颈,故弄玄虚地说道。
“嗯?”
明玄钰被蹭得痒痒,索性转了过来面对面。
“然后这个小朋友就被我亲了一口。”
说罢,景竹笑着在明玄钰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有他在,好像什么时候都很安心。明玄钰从未想过,不用只靠性去维持,也可以拥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是因为明玄锦的事吗?”
景竹望着明玄钰,握住了他的手,那双眼睛仿佛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杂质。
毕竟今日白天的时候,街头巷尾都能多多少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据说,已是他人口中“前朝皇帝”的明玄锦,为守住这万里江山,舍生忘死,孤军奋战,直至力竭战死。而之前无人所知的晏归尘,黄袍加身,成为新的一代帝王。
明玄钰不解,晏归尘是临危受命,还是野心勃勃。不知曾经爱惨了明玄锦的他,夜深人静时,是怎样一番心境。
这些或许早就不重要了,如今,史书翻页,只余唏嘘。
没有得到明确回应的景竹,依然忧心忡忡地望着明玄钰,越凑越近,呼吸轻柔而温情地拍打在彼此面颊之间,那双充满担忧的眸子里,映着小小的明玄钰,也只有他,仅此而已。
就算什么都不说,两人也是默契地心照不宣。
带你走。
我愿意。
天之将明,起身前行。景竹说的目的地,是他小时候去过一次的地方。据他所言,尚且年幼的儿时,有一段举家出游的模糊记忆,那是南方一个小镇,调皮的小景竹为了追蝴蝶与家里人走丢,误打误撞来到附近桃花林清水溪后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景色秀美而清幽,人们热情而淳朴,还帮助他找到了来寻他的家人,竟颇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味。
那时的小景竹就想,以后要带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来这里。虽然当时那么小的他,还未懂得所谓“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是怎样一种概念。
舟车劳顿了近半月,在凭着记忆摸索与打探询问附近人的帮助下,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所幸这里没什么变化,受战争影响很小,还是记忆中的那样。不过那时是生机盎然的春,眼下是硕果金黄的秋,别有一番风味。
至于在这里安顿好一切,那是又过了许久的事了。
令明玄钰安心的是,景竹扛起了一切,忙前忙后地操持,有时他想去帮帮忙,甚至还会被两个孩子阻止。
“便宜爹爹说了,您永远是他的王爷,比金子还贵呢,不让你受累。”
麦子轻扯他的衣袖,摇摇晃晃,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麦子,不是这样的。景竹哥哥说的是‘心尖上最金贵的宝贝’,不是你说的比金子……”
豆子皱皱眉,急着纠正,却还是被打断了。
“好好好,我读书少行了吧?还有你!你管我爹爹叫哥哥,能不能改了!咱俩什么辈分?我可不认啊,哼!”
麦子涨红了脸,扭头去与豆子强行达成共识了。
简直是书卷里的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明玄钰靠在庭院的摇椅上,望着眼前的云舒云卷,安然一笑。是呀,他都不记得,为什么自从和景竹在一起之后,竟变得能够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了呢?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王爷,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稀罕这个王爷身份,荣华富贵如何,身居高位如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皆化泡影。唯有那绿竹猗猗,最入他眼。
眼下的人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是一段新生。所爱之人在身边,稚子相逐添趣。
天气愈发寒冷,又是一年寒梅白雪时节。
要在此地落脚,便不能再养尊处优,享受以前在襄王府的奢侈待遇。最初,景竹什么都不让明玄钰干,生怕他受一丁点累,而自己却到处繁忙奔波,凭着一张巧嘴与邻里相处得甚是融洽。想着自己种种地,不过因为当时已是深秋,便就此作罢。
但街坊四邻的,哪家是让老婆孩子饿着肚子,自己也游手好闲的呢?景竹思索许久,向明玄钰申请拨款,买了很多酒。起初,两个孩子以为他馋酒,浪费银两,满院子追着他打。
不过后来他们都知道了,景竹买酒是为了将当地大家最喜爱的酒,与醉春枝融合,酿出一种新的酒。事实证明景竹聪明的小脑瓜确实没有被明玄钰白夸,新酿的琼浆玉液,渐渐在这里成了最受欢迎的酒。逢年过节,总有人来寻景竹买上几坛子。逢人问起酒名,还道是醉春枝。把酒东篱,一醉春枝。
攒了银两,明玄钰想让景竹索性开个小酒馆,可是被拒绝了。原因是他要把挣来的钱,都留给家里的美人。
毕竟,如果当真让明玄钰闲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相夫教子,那可是在挫败这位曾经的襄王大人的自尊心了。
于是,景竹允诺,等来年春天,天气转暖,便寻一处离家又近,环境又好的地方,给明玄钰盖一座私塾。自家美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何不就此造福一方百姓呢?
至于景竹的酒馆,那要等到私塾办好之后再说了。毕竟能守着明玄钰,在他身边过着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已是此生无憾了。
除夕清晨,窗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两个孩子兴奋地上蹿下跳,在两个爹爹面前展示着过年才穿的新衣裳。景竹熬制完贴对联用的浆糊,望着门前的一片白色,铲开了一条道路。
两个孩子围在明玄钰身边,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像神仙下凡一样衣袂飘飘,大笔一挥,在长长的对联红纸上写着他们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祝词。
捞出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饺子,景竹从厨房探出头,盛了几个看起来最顺眼最好看的,放入小碗,倒些鲜香的面汤,开心地握着筷子端出去,笑盈盈地走到写对联的明玄钰身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又吹,确认不会烫嘴之后,温柔地唤了声宝贝,喂给了明玄钰。
“偏心,偏心!为什么只给神仙爹爹?我也要吃!”
“麦子你小心,不要把汤撞洒了,会烫着你的。”
“豆子哥哥你是哪边的?昨天还说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呢!不管不管,我也要吃!”
“啊麦子你别扯我领子,新衣服要坏了……”
“啊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别闹了!我只给我宝贝喂,你们要吃的话去厨房自己捞锅里的去!”
屋子是比襄王府简陋得多,可小小的屋内却皆是热气腾腾的幸福。明玄钰唇角上扬,景竹回应以温柔的目光。
你是我的人间烟火,是我的满心欢喜。是我眼里的独一无二,是我心里的不可替代。
(全文终)
番外一兰因絮果
如果有的选择,那便宁愿不来这人世一遭。
同年的孩童还在想着夫子讲了些什么,今日能吃到哪些美食,明日可去何处游玩时,小小的晏归尘已然有了这番心思。
那时还太小,他不懂为什么偌大的宅邸里,大家都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风尘女子的孽子,上不得程家台面。
宅邸里有个与她一般大的小女孩,是大夫人所出的嫡女,名唤妙瑜。娘仙逝后,只剩这个所谓妹妹,正眼瞧过她。
也只是瞧过罢了。
那夜,柴房的门被几个使坏的小厮锁起来,晏归尘没有地方可以睡,饥寒交迫的他像个游魂小心翼翼地在宅邸游荡,寻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墙角,准备抱膝而眠。忽然,远处传来一点小小的灯火,逐渐靠近。是程妙瑜,他所谓的妹妹。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将手中的灯笼凑进了些,才认清墙角那黑漆漆一团的原来不是野狗。她百感交集地打量了一圈,随手将身边侍女提着的食盒打开,递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过去。
小小的晏归尘抬起头,仰视着这位妹妹。当他刚接过包子,还没来得及道谢时,急得跳脚的侍女便拉着程妙瑜,唯恐避之不及地走远了。
晏归尘听到侍女在嘟囔,大夫人说了,不要靠近他,他太脏,不是程家的人。之后便是劝诫,什么大小姐以后是要进宫伺候皇上的人,是要当皇贵妃,甚至母仪天下的主儿,可不能有污点。
程妙瑜不甚了了,但还是点头应允。
皇上,很厉害吗?
晏归尘发呆地望着手里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也许最勇敢的决定,便是这次在上元节趁着家中繁忙,毅然决然逃离程府吧。闻到外面呼吸的那一刻,晏归尘的人生轨迹便开始变动了。
晏归尘面临的第一大难关,便是他身无分文,还是个孩子所以也身无所长。所幸漫无目的地游荡很久后,在早已不知何地的地方,有位看起来非常淳朴的村民伯伯收养了他。
他还记得,当时伯伯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毅然决然地说,晏归尘。
跟程家没有任何关系,反正从出生起,程家也没有给他起名字,也不许他拥有姓氏。只有娘柔声唤他一句归尘。而此时,他要随娘的姓。
好景不长,伯伯家里的那位胖婶婶,似乎很不喜欢这个捡来的小孩跟她的儿子争宠,浪费他们家的口粮。虽然晏归尘并没有这个意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伯伯为难的样子,趁着星夜,众人皆眠,晏归尘再一次逃离了所谓的“家”,因为不想让好心人有任何为难。
临走前,对着漆黑夜幕下的小茅屋,晏归尘认真地磕了一个头,算是跪谢伯伯这些日子以来的养育之恩。
那时听说的,皇上很厉害,普天之下皆是他的子民。那么,他能赏口饭吃吗?
于是,年幼的晏归尘萌发了一个念头,想去皇城脚下碰碰运气,却奈何打问去路时,被为他指路的人所骗,沿着反方向,向江南走去。
越走越远,越来越看不见希望。晏归尘做过酒馆小厮,当过拾柴童子,最终因为黑心店家想赖掉他的工钱,将他暴揍一顿,一脚踢了出去。
瑟缩在店门口的角落,晏归尘又一次抱膝而坐。
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来世再好好过吧。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一束刺眼的光,照在了晏归尘早已荒芜阴冷的内心。那束光,便是明玄锦。
“你怎么啦?饿了,病了?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
“不说话,是小哑巴吗?哇你脸上好脏哦。”
“……”
本以为这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会嫌恶地走开,甚至吐他一口口水,就像以往那些人一样。可是并没有,那稚嫩而白皙的手,从身后的随从怀里掏出一块皓白胜雪的真丝手帕,蹲了下来,毫不忌讳地凑近,又耐心细致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