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说着,伸手过去换了个台,其实这年代收音机统共也没几个频道,老奶奶拧了两下,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这个好听,唱得多高兴。”老奶奶乐呵呵听着,抬头看见福妞和安亮,就笑眯眯慢悠悠问道:“不是去上班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奶奶,福妞她不舒服,请假了,您让她在家陪您几天。”安亮说完,又交代了几句,自己骑上自行车,赶紧去部队营房。
“不舒服啊?”老奶奶乐呵呵地招招手,拍着旁边的沙发叫福妞,“快过来坐着,怕不是有喜了吧?不舒服就在家陪着奶奶,要是有喜了,就听话请一阵子假,等坐稳了胎再去上班。”
福妞才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听了奶奶的话就忍不住害羞了,红着脸忙说:“奶奶,您说什么呢,不是。”
“不是?那就快点儿。”奶奶说,“奶奶就喜欢咱家添丁进口。”
田大花下班回来,便说起当天听到的事情,先是大学和高中,然后大中小学统统没法正常上课了。
“把平安给我叫回来,老实在家呆着,这几天也别让他上学了。”田大花叫福妞,“正好,你不上班他不上学,平安就留给你在家教他。”
大学老师给个小学生上课,绝对靠谱啊。
“想想我心里庆幸。”田大花说,“也幸亏安亮一直接送你上班,今天要是你自己去学校了,后果可真不敢想。”
“大嫂,你不知道,我看着他们把学校糟蹋成那个样子,我真想进去揍他们。”
“哪有那么简单。”田大花说,“你一个人,能够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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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亮起初也只是怕学校里乱糟糟的,学生们都是些半大青少年,躁动,不安全。连他也没想到,整个城市似乎一夕之间,就变了个样子。
满大街都是青年学生,躁动而狂热。福妞被留在家里几天之后,跟安亮说想去去学校看看,她打电话请假都打不通。
大家最初都以为,学生们喊喊口号,发泄一下过剩的热情,很快也就该回到课堂了。安亮想了想,就答应带她去一趟看看。
这一次,福妞看到了更加骇人的一幕,学校几个老教授低头弯腰站在教学楼前,每人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学生们似乎大都去大街上喊口号去了,却还有一拨人,也不知是哪个系的,正在群情激昂地拿着喇叭批判老教授们。
“快看门外那个,是不是搞反动学术的姜茂玉?”
有个女生远远指着福妞尖叫。这个姜老师太让人嫉妒了,漂亮,相貌好,学历好,家庭好,嫁得好,哪哪都好,还是全校最年轻的老师,甚至比他们有的学生还小两岁,就在这师范学院里当老师。凭什么呀,这种人,教古文学的,全都是封建残余那一套,肯定是反动的,就是要打倒,就是要用来摧毁的。
然而一身军装的安亮冷冷瞥了一眼乱糟糟的校园,二话没说,早已经调转车头骑走了,学生们追到大门口,远远的只看见自行车飞驰而去,追都没法追,干瞪眼徒劳无奈。
“这些学生,怎么会这样!他们还都是师范生呢,将来也是要当老师的人,怎么会这样。”福妞十分担心,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一直被她视为良师泰斗,十分敬重,怎么忽然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从明天起随军了。”安亮说,“你看,学生都不上课了,你还当什么老师呀,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呆在大院陪我就行了。”
他们回到大院,姜茂松正在焦急踱步,看见他们回来了,便松了口气。
“你怎么还送她去上班?”姜茂松劈头盖脸训斥安亮,“上什么班呀,这都什么火候了,给我老实在家呆着。”
“大哥。”福妞眼睛发红地问,“这些学生,什么时候能安生呀?怎么没人来管管他们,那几个老教授……”
姜茂松沉默。他的身份层次,比安亮又高出一大截,他所知道的也更多一些。想了想,他安慰福妞:“先管好你自己,安心呆在家里,别的你担心也没用。”
“部队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姜茂松转头交代安亮,“一早开会商量过了,任何时候,我们基层部队都得稳住。部队也要有所准备,你去通知张二柱,加强驻地周围警戒,任何人不得冲击军营。”
姜茂松没有杞人忧天,起初还没人敢,渐渐地铺天盖地的浪潮袭来,就有青年学生和工人跑来干扰部队,要批判这个,要批判那个,张二柱梗着脖子,命令人把枪架在警戒关卡,执勤的战士面无表情,军姿笔挺纹丝没动,对着外面的人群指了指铁丝网上挂着的几个大字:
军事重地,闲人勿入。
第82章 逍遥
一道警戒关卡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 大院里岁月静好,日子照旧,只除了有些沉闷, 孩子不上学了, 除了买粮买菜, 大人也尽量减少外出。
以前一家人吃过晚饭散步, 喜欢走出大院, 沿着林荫道慢悠悠走一圈,很随意就走出部队驻地范围了,往西一拐有一条街道, 两旁种着很多合欢花树,夏日里合欢的清香沁人心脾, 一家人很喜欢从那儿走过。
现在一家人悠闲地走出大院,在外头路上走一圈,却几乎都在附近不远的范围。
有些闷得慌。被关在大院里的小平安平常不允许出去玩,就只能在大院里皮, 几乎把大院里每一棵树都爬过了, 每一个鸟窝也都掏过了,掏过了的鸟蛋拿出来玩了老半天, 被田大花发现一批评, 又屁颠屁颠给送回去了。
尤其福妞, 作为首当其冲的老师,安亮每天的保留节目,就是嘱咐她不要随便出门。幸亏这姑娘性子文静, 静的住,每天呆在家里看看书,陪奶奶聊聊天,给小平安教教功课,倒也自得其乐。
田大花所在的被服厂本来属于军管单位,却也在席卷的浪潮中受到影响,一部分青年工人很快就加入了学生的行列,甚至比学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工厂从生产受影响,慢慢就成了停工状态。
于是一家人留在家里,过上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
写信给石头,比平常的时间长了一个多月才收到回信,好在石头那边也没受什么影响,石头是军校,完全属于部队方式的严格管理,学员们还能够安心于课堂和训练。
田大花赶紧再给石头写信,嘱咐他一定好好学习,少出去,不要跟风。
几个月后,福妞发现怀孕了。
在这种状态下,安亮顿时变成了一只紧张的老母鸡,生怕福妞有半点闪失,甚至开始后悔抱怨,当初福妞毕业,怎么就让她分配去当老师了呢,这个身份眼下真不让人放心。以他们两家的情况,福妞一个首都的大学毕业生,干什么不行啊,真不该让她去那个什么破师范学院。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有那么笨吗,大不了我不出去,我躲着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敢闯进来。”
福妞无奈又好笑地安慰安亮。当初明明她自己想去师范学院当老师,谁会料想到现在这情况呢。
当外头的文斗开始演变成武斗,不得不再让军队出来维持社会秩序,姜茂松回家在老人孩子面前闭口不提,跟田大花夫妻俩单独在一起时,却不胜唏嘘。
晚上夫妻夜话,田大花就跟他商量说,她眼下反正也不上班,小平安也没让去上学,乱糟糟的,她想带着一家人回姜家村去。
“我看一时半会就这样了,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田大花说,“我把他们都带回去,回村里过太平日子去,心情放松日子轻松,也不至于把孩子关在家里闷坏了。”
姜茂松说:“我知道你们回去日子心情放松些,可我和安亮肯定不能离开,奶奶九十岁的人了,福妞还怀着孕,我爹也六十好几了,平安还小……你这么带他们回去,你的担子就太重了。”
“没什么重的,福妞也不算娇气,奶奶身体也还好,没病没灾的。”田大花笑起来说,“我就觉得,回到山里回到村里,呼吸都更放松,老这么呆在大院里我觉得别扭,出去又眼烦心烦,我们回去过安稳日子去了。反正你们在城里离得也不是千里万里远,骑自行车多半天路程,有事也赶得及。我们回去了,你跟安亮也少了后顾之忧。”
“未必村里就太平。眼下,城市乡村还不都一样。”
“姜家村那样的地方,偏远大山里,总不会有这么多躁动的青年学生。我了解过了,咱们村里本来就淳朴些,眼下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你不知道大串联?”姜茂松说,“万一他们串联到乡下去呢?依我看,你们就委屈一下,留在大院里,我姜茂松护着妻儿老小的本事还有,起码保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哈,串联到姜家村?”田大花嗤笑一声,“我等着,他们谁敢去,我叫他们深山沟里喂熊瞎子去你信不信?”
姜茂松不禁一笑,也是,想到田大花那些神奇的武力和技能。别的不敢说,山林是她的地盘,他是亲眼亲身知道的,估计还没谁能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大花,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姜茂松心中感慨,翻身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动情地闷声说:“你看,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操持这个家,我一个大男人,本该我照顾你,却一直让你辛苦受累。”
“没有啊。你有你的职责,你也算顾家,我也没觉得多累。”田大花想了想,摇头,“要是没有这一家人,没有奶奶和孩子们,这日子还有什么乐趣?”
姜茂松被说服了,安亮起初却反对,他的想法,自家媳妇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亲自护着,才比较放心。他一个大男人,连自家媳妇都不能保护好,还算什么男人,穿这身军装干什么。
之前刘师长和刘嫂子也打电话来,叫安亮把福妞送到他们那儿去,刘嫂子的想法是,福妞怀着孕呢,送他们那儿照顾保护起来——
“老师怎么啦?谁不用老师教?敢欺负我儿媳妇一句,你爸没有好巴掌抽他。”
当时安亮没答应,一来他还是想自己照顾,二来路途远,也不放心送去。
田大花已经决定带老奶奶回村去。福妞已经结婚了,如果人家夫妻俩自己不想回去,她也不能硬要求。
福妞和安亮的恋爱经历让田大花感觉到,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情深了,便成了这世间最亲密和信任的人,他们才是能够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别的人再亲也取代不了。福妞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恋爱了嫁人了,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庭。
而她,不想再干涉他们夫妻太多,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
所以如果他们两个决定不回去,那她就打算让福妞留在大院好了,反正还有姜茂松和安亮照顾,福妞月份也还浅,也没那么娇气,她自己日常生活可以不用担心。
然而这一次,福妞却坚持要跟田大花回去,小夫妻两个单独商量过后,安亮居然被福妞说服了。
福妞说,她是大嫂从小带大的,她要跟大嫂回乡下,去呼吸轻松自由的山林空气,才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大院里保护。
于是姜茂松找了车送他们回村里小住。至于小住多久,姜茂松原本以为,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在他想法里可不接受太久。你说,媳妇不在身边的日子能好过受吗。
“我带他们回去了。”临走时田大花跟姜茂松说,也把自己的一些考虑说了出来。
“部队跟地方上当然不一样,应该是稳定的,尤其基层。不过你……”她沉吟,“你的层次毕竟高了些,眼下谁也不知接下来怎样,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风吹到了你,你就生个病吧,正好休养休养。”
姜茂松先是微愣,然后缓缓一笑,看着她细致的眉眼默默流连。她总是那么敏感,那么理性聪颖,家也好国也罢,她像是曾经大风大浪的敏锐,淡定之中总是能提早察觉许多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姜茂松有时候甚至会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会有如此通透睿智的心窍,跟他这个身居高位的男人都不遑多让。
“行,放心吧。”姜茂松微笑看着她,“有什么事,我就病上一场,回去投靠媳妇,我怕什么,我有媳妇儿罩我呢。”
然后,姜茂松和安亮两个大男人看着车开走了,真是满肚子舍不得,他们两个就这么被丢下了?可是心里也都清楚,田大花想的是对的,让他们回乡下老家住一阵子,安全清净,也能轻松一下。
于是田大花一走,两个男同志索性也不做饭了,也不回家了,直接门一锁,住到部队营房,复习光棍汉的生活。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姜茂松这块老姜还好,起码面上不会显出来,新婚燕尔的刘安亮同志简直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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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花带着老奶奶他们回到姜家村,村民们闻讯纷纷来看他们,又是问候,又是帮着收拾打扫,帮着拿东西。七婶一听说他们回来,还特意送了一些青菜来,水灵灵的紫茄子,嫩生生的绿豆角,还有青的红的辣椒和碧绿青嫩的小葱。
还是山里人的淳朴,回家的感觉。
老家的老宅子,一直是委托七婶帮忙照看,厚道的七婶平常就把房子维护的挺好,已经挺干净了,但许久不住人,就再仔细打扫一遍,开窗通风去去潮。
小板凳搬出来,小椅子端出来,放在门口树荫下,坐了一圈的老长辈,都闻讯而来的,有拄拐杖的,还有儿孙扶着来的,来找许久不见的老奶奶说话聊天。
于是就出现了一幕奇特喜感的画面,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说着话聊着天,其中有的耳朵已经聋了,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各说各话,居然也聊得不亦乐乎。
老奶奶:“你家重孙娶媳妇了没?”
二爷爷:“对,今年麦子长的挺好,不能再闹饥荒。”
老奶奶:“他三爷爷还健在的吧?”
二爷爷:“你问老五家儿子啊,对他爹还算孝顺。”
问一句答一句,聊得多好啊,各说各话,老奶奶耳朵不聋的,听得清,却也不纠正不着急,居然聊得十分热切,四叔坐在一旁陪着两位老长辈,就笑眯眯听着他们驴唇不对马嘴。
小平安蹲那儿听了一会儿,就嘎嘎嘎笑得肚子疼。
三叔三婶过来坐,还带着他们家小孙子。三叔说:“我早就听说城里学生闹腾,还琢磨着去看看你们呢,结果你们就回来了。既然孩子都不用上学,就在村里多住一阵子,咱们村里多太平呀。这两年也不搞食堂了,生产队也给了自留地和菜园,自家种个青菜萝卜,山上挖个野菜蘑菇,小日子还过得去。”
“可不是吗,主要是老奶奶年纪大了,想家,我们就回来住一阵子。”田大花笑着叫平安,“平安啊,别跑远了,等会儿妈妈带你上山捡野鸡蛋、采蘑菇去。”
可怜的小平安,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没在村里住过几天,哪知道山上的乐趣呀。
“大嫂,我也去,行不行?”福妞兴致勃勃地好商量。
对此田大花淡定给了两个字:“不行。”
“大嫂……”
“撒娇也不行。”田大花说,“你这招对付安亮还行,大嫂可不听。你就是对付安亮,他也绝不会答应你上山的。”
怀孕了呢,谁敢让她上山?
“你在家里陪着奶奶和爹,我就带小平安去山脚玩一会儿,采几个蘑菇晚上做汤。我还想吃那个嫩枸杞头、小苦菜、马齿苋。”
田大花数了一圈,不意外地看着福妞一脸嘴馋的表情。真是的,非得跟个孕妇聊这些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