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
她把东西抛下来,姜茂松伸手准确接住,接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只快要风干的野鸡,光鸡,毛都拔了的。冬日里连冻带风干,硬邦邦的,姜茂松眯了下眼睛,把那风鸡放到旁边平整的石头上,田大花已经又丢下来一只。
她在树上抛,摘果子似的,姜茂松就在树下接,开始抛下来的都是野鸡,后面抛下来的,居然还有冻得硬邦邦的羊肉,还带着皮毛,一条羊腿或者一片羊肋,割成几斤重的一块,羊肉似乎刚挂上去没两天,刚开始晾到半干,肉相对还新鲜,处理得很是马虎。
姜茂松看着一大堆风鸡和风的半干的羊肉,心里说不清该作何感想。
他仰起头,看着她摘光了,抱着树干灵活地滑下来,落地站稳之后,冲他得意地一笑说:“这些,省着点儿,总该够家里吃几个月荤菜的,不然有钱都买不到肉,孩子受亏。”
想想他们家,即便放在城里,也属于收入高一些,粮油供应量都属于多的、日子相对好一些的家庭,真的还没到挨饿断粮的地步。
可是她,一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就开始积攒粮食,现在又弄了这么一堆风干鸡和羊肉,她似乎,什么事情都喜欢未雨绸缪,喜欢更多的保障。
姜茂松很想说,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是特别没用?是不是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这么多年来都是媳妇养活一家人,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密林谋求一份更踏实安心的生活保障。
姜茂松满腹思绪却无从表达,田大花掏出一个挺大的布口袋,姜茂松就把那些风干鸡和羊肉都装进去,一转身,田大花已经去不远处一处水潭边上洗手。
姜茂松走过去,看着她拿石头砸开冰面,伸手撩起冰冷的潭水洗了洗,姜茂松也蹲下来洗了两把,挨着她在潭边坐下。
“冷不冷?”
“不冷。”田大花甩着手上的水。姜茂松也甩着手,甩了两下,顺手在衣襟上了擦了下,便伸手抓住她的手,两手给她揉搓。搓了几下,放在自己手里捂热。
“冻死了。”他说,“这么一沾冰水,可真冷。”
“还行。”田大花说,“歇一歇咱们就往回走,走起来就浑身热乎,赶紧回去,近了我也不敢挂,怕有人到的地方发现了,咱们尽快回去,别再让奶奶他们担心了。”
“你这样挂在这儿,不怕下雨下雪?”
“老天湿老天晒,山里冬天干冷干冷,风干东西很快的。不然我拿回家晾晒怕人看见,每天都不敢早回去。”
两人在潭边并肩坐着,姜茂松甚至都没问她怎么打的这些猎物,反正他对自家媳妇的各种技能早就接受良好了,有一颗十分强健的心脏。
正当中午十分,阳光透过头顶密密的的树枝树丫投射下来,斑斑驳驳的一片片,田大花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金黄喷香的玉米饼,很好心地递给姜茂松一块。
姜茂松接过来,咬了一口,这玉米饼从她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些体温,没那么硬。
他拿胳膊碰碰她,笑道:“你说这地方这么清静,等咱们老了,索性就进山盖一个屋子,来养老,古代不是讲吗,归隐山林,田园之乐。”
“没有路也没有足够的水源,你怎么在这儿盖房子生活?冬天里一下雪,大雪封山,你门都没法出,等着饿死吧。” 田大花很煞风景地说。
她忽然眨眨眼睛,指着脚边的水潭说:“你知道吗,这山里水源少,这个水潭一准经常有很多活物来喝水,说不定什么东西就让我们碰上了,熊瞎子冬天都不出来了,可是野狼很多。”
“野狼来了就打呗。以前小时候在村里时,山上常见野狼。”姜茂松回忆,“后山村老猎户打过一只很大的,说是头狼。”
“我也见过,以前你还没回来时,我在山里跟野狼群遇见过。”田大花说,“其实山里的活物它都会守着自己的地盘,你不去冒犯它,它也不会轻易攻击你。这深山老林里的野狼,熊瞎子,有时还有花豹,它们很可能从来没见过人,看见人恐怕还当什么可怕的东西。你别怕它,越怕它越攻击你。你就镇定地站在那儿别怕它,它衡量完了不想惹你,自己就走了。”
“谁敢跟狼群对峙。”姜茂松说,“换了我肯定赶紧跑。”
姜茂松听着她漫不经心地闲聊口气,心里忽然一阵抽痛,他不在家,她一个年轻的女人,竟然曾经独自面对一狼群……还这么一副不当回事的口气。
姜茂松伸手拥着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搂,嘴里说:“大花,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那些,我们往后,一辈子好好的,等七老八十、老头老太太的时候,只要你敢,我也照样陪你进山里来,好不好?”
他说的动情,心里想象着白头偕老,颤巍巍相扶相持,哪知道自家的媳妇似乎不不解风情,竟然笑着说:“那可不好,我怕老,总觉得老了就要没力量没本事了,一定很无力,很无奈。”
“走吧。”她说着站起身来,随手一指对面的巨大山石说,“那边好像真有两只野狼,估计它来喝水,我们挤占人家地盘了,我们走吧。”
姜茂松抬头望过去,一边就本能地把手摸到配枪,可什么也没看见,寻思着这进了山林就满身野性的女人不是故意吓他吧?可田大花已经去拎起那么大一口袋肉,招呼他往回走了。
“我来背吧。”姜茂松坚持把口袋要过来,背在肩头跟她一起下山。明知道她背着个口袋轻而易举,可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自家媳妇背个口袋,自己空着手轻省,那像什么话。
返程路上,倒也一路顺利,没碰上什么棘手的活物。远处跑过两只野山羊,离得远田大花甚至都没有打的兴致,林间飞过一群披红挂绿的野鸡。
然后姜茂松便眼睁睁自家媳妇手一扬,似乎是几颗碎石撒出去,就打到了一只野鸡,扑扑楞楞挣扎着飞出一段距离,被田大花跑过去捉住了。
关键是,要眼疾手快。
“哈,送上门来了,顺便带一只新鲜的,过年时候炖干蘑菇。”
姜茂松:……媳妇好凶残……
下午他们果然在黄昏前下了山。可是因为背着个大口袋,怕进村有人看了问起,两人便又只好在村西的小山坡林间坐下休息,说话聊天,直到天黑下来才回到家中。不过田大花早晨已经跟姚青竹打过招呼了,说会晚回来一些。
姚青竹早晨亲眼看见姜茂松跟着一起去的,于是姚青竹就安心了许多,有大哥跟着保护大嫂,大哥还有枪呢,不会有什么事的。晚上等到他们回来,便笑盈盈地说:“今天有大哥跟着,我们也没那么担心了。”
姜茂松听到了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69章 愧疚
第二天大年三十, 天气干冷干冷的,但太阳晴好,上午时候除了老奶奶, 一家人都去上坟, 然后就请三叔赶着驴车送他们出山。
送出山口三叔回去时, 田大花默默给三叔塞了一包报纸裹着东西, 三叔打开一看, 小布袋里装着两三斤玉米面,金黄金黄的散发着粮食的香味儿。
三叔赶忙说:“这可不行,而今谁家也不宽裕, 昨天晚上,老婶子已经悄悄给了我们家两碗红薯干, 我还特意抓了一把给你七婶家的小孙女,偷偷给他的,说你给的,他家的小孙女虽然大一点, 可这几天闹肚子吃不下地瓜叶, 饿得老哭。你看,你家也好几个孩子呢, 你再给我这些玉米面, 还不是自己从牙缝里省, 我可不能再要了。”
“三叔,给你你就拿着吧。”田大花说,“我们好歹还有供应粮, 眼下社员私人家里也没法开伙,可别的东西不好存放,我就寻思着给你点儿玉米粉,你回去想想法子,悄悄弄个小锅,大瓷碗、小瓷盆也行啊,给你家小孙子做几顿玉米糊糊吃。”
“行行,那我就……就拿着了。都知道你们一家好心,这么多玉米面,我回去悄悄烧开水,悄悄给他做玉米糊糊,够我那小孙子活命的了。”
三叔感激得不行,几斤玉米面,这年月能救一个孩子的命啊。
田大花一家回到城里,悄悄把带回来半干的腊肉、风干鸡和羊肉挂出来,挂在自家院子里,姜茂松在院里多扯了几条绳子,她一样一样往上挂,姚青竹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她只知道大嫂打了一只小野猪,都做了腊肉,二十九晚上好像看见大哥大嫂背回来一个口袋,大哥大嫂不说,她也就没多问,还估摸着可能是干果野菜,可怎么变戏法似的,口袋里往外一掏,掏出这么一大堆盐腌风干的野鸡和羊肉。
并且挂出来还得低调点儿,反正天冷,风干好的就先放起来,腊肉有的就先腌着,一次不敢挂太多,你说万一来个熟人邻居串门儿,一推门,嗬,满院子嘀里嘟噜挂满了肉……
“大嫂,你这……怎么弄来的呀?”
“山上打的。”田大花说,“我和你大哥在山上下套子捉的,可不许往外说啊,谁也不许说。整天杂粮青菜,晾晒好了留着给孩子们增加营养。”
姚青竹:“大哥大嫂太厉害了!”
姜茂松耳边听着田大花和姚青竹的对话,保持高品质的沉默。
他自己曾经想过,让他带上枪,去山上能不能打到这些猎物,答案是:难。深山老林子不是光有武器就可以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山里汉,山林里从小长大的,可他到现在才发现,他对茫茫大山的了解,实在比媳妇差早了,更别说她那些让人惊奇的技能。
一家人过了一个低调安生的年节。他们刚从乡下回来,听说食品站的猪肉柜台天不亮就排了老长的队,节日特殊供应,买肉的队伍沿着大街排了好几百米长,一上班没多会儿就卖光了。
家里人索性也就没去买肉,风干鸡和羊肉都不用动,只把带回来的一只新鲜的野兔、一只野鸡收拾干净,还有小野猪杀出来的一挂猪下水,白菜萝卜干菜来几样,肉菜多了就包了素馅饺子,可口的萝卜粉丝馅儿,一大家子人,过了一个丰盛温馨的大年节。
靠着这些腊肉、风鸡和风干羊肉,配上家里每月能买到的供应粮和副食品,一家人这一年过得还算平安温饱。杂粮粥削几片腊肉进去煮,就变得更香了,干菜和白菜帮子放上风干羊肉一起炖……
在这个人人面有菜色的岁月,田大花家的娃娃们却仍旧养得白白胖胖,抱起来沉甸甸压手,甚至都没耽误老奶奶散步回来吃两片点心。
要说什么最缺,鸡蛋。
副食品店供应的鸡蛋很少,乡下一家一户最多只准养三只鸡,老百姓拿一个鸡蛋去供销社换两盒火柴,等到这鸡蛋再运到城里副食品店,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天了。
凭着家里的副食供应证和鸡蛋票,每次能买到一斤鸡蛋,贵不说,经常是散了黄的,已经很不新鲜了,还有时候买到的是冻鸡蛋,鸡蛋为了保存,已经冻成了一坨硬邦邦的冰疙瘩,有的鸡蛋壳都已经破掉了。
偏偏家里有两个小娃娃,有牙口不好的老奶奶,来一碗软软嫩嫩的炖鸡蛋多好呀,还有喜欢吃辣椒炒鸡蛋的石头和福妞。
田大花开始怀念住在村里的日子了,自家养鸡不说,只要有心有工夫,山上总是能捡到野鸡蛋,鸟蛋也很多,岩鸽、鹌鹑的蛋都挺好吃……可她现在上班还没法去捡。
福妞和石头读高中,也要增加营养,以前食品供应没那么紧张,田大花每天早晨都给孩子们吃一个鸡蛋,炖鸡蛋羹或者水煮荷包蛋,这两年就没法保证了,她只好尽量给孩子们煮粥加点肉,风干鸡连骨头带肉放进粥里煮,补身体,味道特别香。
春节过后,二月底茂林回来探家,一家人去火车站接他,远远看着茂林拎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来,姚青竹一瞬间眼睛就有些湿,脸上却笑得很甜。
田大花看着茂林器宇轩昂走过来,在一群便装的老百姓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心里挺得意,看看她带大的小毛孩,现在这么高这么帅气。
她看着姚青竹,悄悄往姜茂松那边靠了靠,笑着说:“看看我们家茂林,一表人才,娶了媳妇还越来越俊气了。”
“对,人家都说茂林像我,跟他哥一样俊小伙儿。”姜茂松也靠过来小声说。
这个老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田大花撇着嘴揶揄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还问:“对不对呀媳妇?”
田大花索性不理他,看着茂林大步过来。
所以茂林一走出出站口,就看到大哥大嫂靠在一起窃窃私语,自家的小媳妇儿领着儿子眼巴巴看着他,茂林咧开嘴笑得满脸灿烂。
“大哥,大嫂,青竹。”他一个一个叫人,兴奋地一把抱起儿子,“东东,叫爸爸,想爸爸了吗?”
东东认得爸爸,爸爸几乎每年都回来探家,妈妈屋里也有照片呢,可小孩子的爱大约都不长情,小东东去年跟爸爸逛公园压马路的快乐记忆大概又忘得差不多了,矜持地看看爸爸,审视半分钟,转身要妈妈抱。
哎,每次回来探家都这样的流程,起初儿子不搭理他,不用几天混熟了,就开始特别亲,睡觉都不要妈妈了,赖着爸爸哄,再等到他探亲假结束返回部队,小家伙就眼泪汪汪各种不舍。
然后下次回来,又生分了。
茂林帅小伙儿对着儿子有点伤心,便伸手捏捏儿子的小胖脸,啪叽亲了一口,笑着说:“又长高了,还长胖了,沉甸甸的压手。”
“比你去年回来时重了好几斤呢,长高了六公分。”姚青竹笑。
这困难岁月还能养出胖娃娃,茂林跟家里通信也知道些家里的情况,日子真没让他担心。
茂林从来都知道,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大嫂搞不定的事情。
“走吧,奶奶和爹在家等你呢。”姜茂松帮他拎起行李,茂林抱着小东东,一起走出车站。
田大花心里有数,这次之后,很有可能茂林就不会每年回来探家了。茂林探家之前来信说,他刚刚提了副营级。
部队的规定,服役满十五年或者副营级以上,可以带家属随军。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等那边安顿好,茂林就会接了媳妇和儿子随军去了。
所以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一觉得舍不得,回到家就变着法子给茂林弄好吃的,茂林喜欢吃的那些,荞麦面的大菜包子,萝卜卷子,豆面丸子,玉米和红薯面的窝窝头就小咸菜……她每天下了班就忙碌些吃的喝的,弄得姜茂松都有点酸溜溜了。
好嘛,小叔子是宝,小叔子当儿子养啊,自家男人靠边站。
于是姜茂松就故意说:“媳妇儿,我今晚想吃那个杂和面疙瘩,你说的金银疙瘩汤,白面和玉米面掺和的那种。”
“已经做了红薯面窝头了,茂林想吃。”田大花说,“你这么大个人,你整天都在家吃饭,你跟茂林凑什么热闹呀。”
姜茂松:……郁闷……这个弟弟到底是谁亲的?
不过一转脸,他就拉着茂林下棋,锻炼,掰手腕,聊各种部队的事情……长兄如父,茂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也得表现一下吧。
而福妞和石头上学回来,就喜欢跟茂林聊“将来”,这两个高中的孩子,心里正是装着远方的年纪,他们面临着高中毕业,面临着今后人生的选择。家人且不说,尤其姚青竹,茂林一回来探家,小两口就甜得裹了糖似的,恩爱黏糊的不得了。
大哥大嫂也跟茂林聊起今后的打算,茂林说,他刚提了副营,探亲假之后就给上级打家属随军的报告,等报告批下来,再把姚青竹的工作联系安排好,就可以把他们娘儿俩接过去了。
“大嫂,这些年,他们娘儿俩可给你添了很多累,你养大我,还要帮我养媳妇儿子……”
茂林说着就满心愧疚,他年少时想着,长大了好好报答大嫂,可长大了参军报国,竟然还给大嫂添负担。大嫂在他心里,一辈子都是最亲的人,怎么也报答不完了,也因此他每次写信,都要叮嘱姚青竹:你在家凡事听大嫂的。
田大花则说:“你这个小媳妇挑得不错,青竹挺好,这些年她也尽心帮我干活照顾家,照顾奶奶和孩子们,一家人哪里用说这些话。”
田大花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茂林当时挑了姚家三女儿太对了,听说姚家二女儿现在嫁了人,因为太强势太精明,家事斤斤计较,跟公婆小姑子处不来,家宅不安,弄得小夫妻两个也经常吵架。当初要是茂林娶了姚家二女儿……
不过田大花转念又想,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就算是姚家二女儿那样的性子,进了姜家门,管她什么样的歪毛病,她这当大嫂的也给她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