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性地叫了旧称:“衙内,大理寺上下撤换了所有原夏大人手下的人手,我也要暂时卸职回家,有人保下了你,很快你就能出去。”
睚眦看着地砖上的划痕,闻言,抬头问道:“是谁保我?”
武叔欲言又止,睚眦似乎看出什么,追问道:“我爹在大理寺的人,要撤换早就撤换了,为什么才换?”
“衙内。”武叔叹了一声,道,“你若出去了,听见街上的传言可千万莫生气。”
睚眦皱起眉。
他已经告诉夏洛荻,杀了鞑靼可汗的刺客自称啸云军,受秦家小姐的令行刺,为的就是挑拨大魏和鞑靼之间的战争。
这会牵扯到秦不语,是他不招的原因之一。
他能想到,那夏洛荻一定当时也想到了这极有可能是针对秦姝的一个圈套。
如果现在有人保他,说明他已经暂时得脱了杀鞑靼可汗的嫌疑,还这么快……也即是说,秦姝揽下了这刺杀之事。
“有抓才有放,我娘远在三江会,不可能……”
睚眦的声音陡然一滞,他想起了夏洛荻恢复女子样貌时,眉眼间与秦不语有一分相似的模样。
秦不语柔婉,而她更清冷一些。
“秦姝有两位,她是另一个,对吗?”
武牢头难过地点点头,他看守天牢有年头了,自从上一回皇帝将丞相乐修篁下了狱以来,就有士子不停地为这位百姓心中的圣人贤相叫屈。
——无论曾经如何,这些年来秦家啸云军如何?叛国投燕,这是事实!乐相如何?竭尽心力为国为民,这也是事实!天下人不为自己抱薪者而鸣,难道要为叛离之辈而哭吗?!
乐修篁如今还押在这里,好似并不闻窗外是非,但仍抵不住日日有人为其喊冤。
如今秦姝就是红线娘娘,传播邪道、通敌叛国、潜入帝王身侧蛊惑君心,消息如野火一般烧遍整个炀陵城。人们惊疑过后,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乐修篁是被报复所致。
即便那不是构陷。
“她下狱了吗?”
“没有,陛下没有理会阁臣们联名上书,只把大人软禁在藏珠殿……北燕那边说要将先帝还回来,陛下明日也将离京,届时这炀陵城怕是要变天了。”
“先帝?”
未等睚眦对这个死而复生的先帝有什么反应,牢门那头就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步履轻盈而稳健,是女人的脚步声,而且会武。
“武叔。”睚眦莫名感到了一阵威胁感,借口道,“下一层有个犯人夜里嚎叫说自己要越狱,您下去看一看。”
“衙内?”
“在下面,多查一阵。”
他神情凝重,武叔也紧张了起来,望了一眼身后,缓缓道:“乐丞相关在上一层,今日也一并会被放出去。”
说完,他就离开了。
睚眦没有离开,坐在牢里等。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过了数息,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睚眦牢门前。
她的衣裙红得像血,外面的光照进来,有一双同睚眦颇为相似的凤眼。
“你好啊,小侄子。”朱瑶兮看着他,眯着眼睛打量他,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姑姑来接你回家了。”
第120章 獠牙现
“泰合六年, 我哥哥朱明进京替朔州上贡,御前乘醉比剑,翻花斩雪,让魏帝封逑看中, 押在京中。”
“父亲听说此事, 引以为奇耻大辱, 他半生戎马, 到头来生生气死在府中。死讯传到炀陵之后, 听我哥哥的亲随说,他在当夜跪在雪里半宿,差点冻死。”
“封逑在位时,不幸的家门多了, 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了耻笑, 不止这辈子受非议,世世代代都要被耻笑为佞宠一族。”
“我哥自然不会同封逑客气,封爵、财禄、私军……要什么有什么,即便要封逑的女人他都给。”
“甚至正宫皇后。”
朱瑶兮说到这里, 口气放柔了许多。
“常后也是个可怜人,一面同崔贵妃斗得筋疲力尽,一面又要看着封逑荒唐,没有一日为自己活过。”
“你父亲说, 到处都是鬼的时候, 当人太难了。但你娘常后是魏宫里少有的干净人。”
“你莫怪他这么多年没有来找你, 他是真的不知道常后有了他的血脉, 还敢把你生下来。这么多年, 他恨封氏一族, 也是为了常后。”
“给你父亲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睚眦沉默不语,盯着地上青砖的划痕。
好一阵子,他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面无表情地看向朱瑶兮。
“就这?”
“……”
朱瑶兮罕见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听睚眦接二连三地问。
“甜水巷的老太太们都知道,燕主立国之后马上娶了一百多个后妃,还放言要为秦姝南下,你说是为了我亲娘?”
“他那时候都那个地步了,不想被后妃毒死勾引个地位最高的活命算是能理解,骗身就罢了,画饼偏心是真的没意思。”
“我亲娘好在死的早,活到现在,听他娶了一百多个小老婆,还到头来说是为了她,非把这负心薄幸的东西片了。”
朱瑶兮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你娘……爹,都教过你什么?”
睚眦:“教过我不要骗外面的女孩,呵,天真。我是要占山为王的人,岂会在意这个。”
“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那省了姑姑的口舌了。”朱瑶兮用指尖擦去了眼尾并不存在的眼泪,“你要跟我走,我会安排你回燕国。”
“我不是说了……”
“三江会投了燕国,作为交换,燕国将迎那小秦姝为后。”见睚眦神色一变,朱瑶兮就晓得说到了他心里,“你可以不在乎燕国太子位,但你终究有软肋。”
“……”
朱瑶兮拨开旁边的牢门,缓步走向另一边。
“我还要去接老师,你自己决定吧,外面有我的人等你。”
……
大理寺天牢另一边,新到任的闻人清钟脱了官帽,坐在牢里摆设的棋盘前。
面前的授业恩师,仍旧是一副落拓养猫,须发花白、衣衫褶皱,即便在牢狱中不见天日多时,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老师受苦了。”闻人清钟道。
“心安则炼狱不谓苦,心忧则广厦亦堪危。”
听到这位恩师这样说,闻人清钟笑了笑:“老师一生追寻救世大道,向来不在乎身外物,学生还要多学习才是。”
乐修篁拿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上:“你不必学,你确实天资聪颖,是辅国无上能吏,但你放不下人心,成不了圣人。”
窗外的光穿过铁栏,照在闻人清钟眼底,他那双笑眼久违地露出了少许冷意。
“我入门时,老师便不相信人心。老师说……这世间,列朝历代,凡大一统者,多是一家一姓之王朝。开国者罕有昏聩,而亡国者必非贤德。”
“平民人家,富不过三代而衰者比比皆是,一盛一衰,此为古今大势。天子被百姓奉为神明,但天子亦是人,是人便有割舍不下的贪婪、嗜血、怠惰。”
“世道浑浊,需要圣人引导。但可惜的是,天子往往无法成圣。”
乐修篁逆着光坐在阴影里,看着闻人清钟道:
“清钟,我们脚下这方大地,需要的是薪火相传的圣人。”
“但老师眼中的圣人与那以贤德成名的古之圣人又有所不同。”
乐修篁做了个“请”的手势:“何以见得?”
闻人清钟道:“老师以为,伊尹是圣人吗?”
乐修篁道:“伊尹是圣人,君主不忠于国,贤臣何必忠君。”
闻人清钟又道:“那老师以为,武侯是圣人吗?”
乐修篁轻轻摇头:“武侯不是圣人,因为圣人不可以为了周全自己的忠名而令昏君毁国。”
闻人清钟道:“现有两国相争,杀一百万人可结束乱世,否则将南北对峙数十年、遗祸千万人,那当下这一百万人,圣人杀不杀?”
“杀。”
乐修篁说得毫不犹豫,闻人清钟笑了:
“所以,在老师看来——圣人之道,可弑君王、可杀忠良、可屠百姓,然否?”
“然也。”
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闻人清钟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质疑老师的想法。”
“你七年前已经说过了。”乐修篁淡然道。“其实为师始终不解,你虽成不了圣人,但也的确是治世之资,何以突然质疑为师的道?”
七年前越王入京之前,原本在齐王身边的闻人清钟突然回到乐氏门庭,在众弟子前公然质疑乐修篁的圣人之道。
嫡传弟子质疑授业恩师,否定他的学说,乃大逆不道。
“因为我发现老师找不到那种圣人,老师看中的‘圣人’,但凡抹灭了人心的,都成了魔。”
乐修篁下棋的手一顿,良久,他说道:“你是否疑惑,我为何会收她入门?”
“弟子正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走了,我需要一个魔障,一个让她成圣的魔障。”乐修篁道,“你为你自己考量时,向来很聪明,不想当这个魔障,但这个魔障总有人要来当。”
“若老师不为阶下囚,这世道当如何?”
乐修篁道:“若无封越王,今日之天下当为燕国,十年内,西陵公主将弑君夺位,不计代价蚕食诸邦扩充版图。而我将逐步威胁朱瑶兮的君位,自陈构陷秦家,逼迫夏洛荻与朱瑶兮联合成势,而我死之后,一山二虎终有一决,她将杀朱瑶兮成圣……再过几十年,她便知道,该是自己成为魔障,迎接下一个圣人的时候了。”
闻人清钟嗤笑了一声,他看似恭敬的表面功夫也省下了,道:“我就晓得,老师在玩一场没有赢家的赌局。便是有封越王,老师也早早把这场大戏搫画好了,我那可怜的师弟就算命大点,磨到最后也疯了。”
“她不会疯的,那是蜕变,她会完美地成为……”乐修篁想了想,描述道,“一个没有恶念的朱瑶兮。”
他说完,看向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