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多年,四太太可还记得我么?当年我家老爷中举后,我曾跟着婆婆来府上送过一回年礼,见过四太太一面。那时您还小呢,却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了。还特特送了我家老爷一对田黄镇纸,至今还日日摆在老爷书桌上呢!”
宁四娘猛地记了起来,“你姓顾?是顾家太太?”
她小时就送过一回田黄镇纸,便是给宁府的旧宅主人,顾家那位中举的子弟。只年代久远,早记不清容貌。若不是这妇人提起镇纸,只怕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
顾太太笑了,她的容貌原本寻常,但笑起来却很是真诚亲切,跟毛吴氏那虚伪的爽朗不同,让人极有好感。
“四太太好记性,正是我呢!我家受了宁家恩惠,多少年才好容易供出我家老爷。只可惜后头到京城,却不如您家二爷出息。不过蒙皇上恩典,赐了同进士出身,也赏了一个官儿做做。只如今老爷年纪大了,家中又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需要奉养。皇上体恤,便允我家老爷调回金陵,在府学里当个教谕。上个月才回来,安顿好便想来府上拜见,可巧今儿便遇上了。”
说完她便回身拉那腼腆男孩,“奎元,你在家时不天天念着要来拜见恩人的?怎么见了人又不说话?”
给祖母这一打趣,顾奎元的小圆脸顿时红成猴屁股,但还是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给宁四娘见礼。
宁四娘反倒笑了,“这是你孙子?”
顾太太笑道,“可不是?在家就跟泼猴似的,没一刻安生,只一出门就怂了。还是从前呆在乡下,见识少了,让太太见笑了。”
看顾奎元越发窘迫,脸上红得象要滴血,宁四娘摆手笑道,“快别打趣孩子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象我家孙子孙女也是放在乡下养着,只怕来了还不如他呢!眼前这两个,倒是皮最厚的。”
顾太太道,“太太过谦了,我瞧两个姐儿规矩都好,比我家的强上许多。回头太太若是有空,我必得上门讨教一番。这会子咱们娘儿几个说说话,让这小子去寻他哥哥,省得嫌我拘着,一脸的不自在!”
顾家管事婆子立即知趣的带了小主子告辞,只顾奎元到底年纪小,一时着急,差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狼狈的站稳之后,便逃也似的跑了,反逗得众人无不抿嘴而笑。
至于方才毛吴氏那剑拔弩张的质问宁芳与崔鸿的婚事,便似石子溅起的小小水花,再无人提起。
反记起今日正事,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去寻亲访友。去相看未来媳妇女婿了。
宁四娘因毛吴氏那一闹,暂时不大好出头,便想寻个安静屋子,跟顾太太叙旧。
祝大太太却不愿在此浪费时间,硬扯着简氏,带着她那边的女孩儿们去交际应酬了。
只祝大太太亲儿媳妇胡氏,觑着那顾太太和气亲切,又听说顾奎元还有兄弟在此,便动了三分心思。
“要说顾家跟咱们也算颇有渊源,只不知他家子弟如何……”
谁知才试探着起个头,就被祝大太太低声喝止,“少动那些歪心思!没听说他家老爷是回来当教谕的么?那便是个穷教书的,无甚品级,你再瞧他家穿戴,也不象是个有钱的。你若愿把女儿嫁去受苦,我可没钱给她们日后打抽丰!”
胡氏再不敢言语,简氏听着却十分鄙夷。
府学里的教谕确实俸禄不高,品级也低,但人家真的就没前途吗?
才怪!
江南士子辈出,当个教谕轻轻松松就桃李满天下了。等到日后学生中有一两个出息的,当老师的岂能脸上无光?
况且顾老爷是为何放弃当官,回乡教书的?那是为了奉养老母。
如此孝顺,再加上顾家当年弃商耕读留下的美名,他们家的孩子前程能差得了?
说到底,祝大太太还是出身低了。一个官家女婢,能看得到多长远?
只简氏素来知道她有些左性子,怕劝了她还不高兴,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也不说了。只暗暗佩服宁四娘,看顾太太特意出来替她家解围,立即就跟人亲亲热热叙旧去了。
热灶人人会烧,可烧冷灶才方显得出仁义!
于是简氏想,等找着机会,她还是去寻宁四娘吧。跟明理的长辈坐一块,便不说话,光看她们行事都能学到不少东西。而跟祝大太太这样的在一块儿,真怕她眼都不眨,就把她陷坑里了。
第130章算计
眼看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毛吴氏收起脸上笑容,转身进了行宫后头一处用作更衣的暖阁。
里头已经生了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穿着紫檀刻丝菊花缎袄的贵妇人正背对着门,站在那尊硕大的福寿双全铜火盆前微微出神,却正是崔大太太。
看着她那侧脸上的神情,毛吴氏原想张嘴的话,忽地就咽了回去,有些犹豫。
事情没办好,会不会得人怪罪?
不过只一时,崔大太太便察觉到,转头笑了,“方才难为你了。”
毛吴氏忙赔笑道,“有什么难为的?只是那宁家……”
崔大太太望着正对着她们方才说话的那扇窗户,淡淡打断,“不必说了,我知你的一番好心。”
毛吴氏心里顿时熨贴起来。
她公公毛延福虽也得皇上信重,才给派到金陵来管着江宁织造这么个肥差,但若是比起崔老太君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却又大大不如了,是以毛延福一向对魏国公府极是敬畏。
但自从离宫,崔老夫人便异常谨慎,从不无缘无故接受旁人好处,便是宫中旧人也不例外。毛延福来了这些年,竟是连个拍马屁的机会都找不到。
毛吴氏想要讨好公公,自然就得在崔家女眷里下功夫。
只崔大太太禀承婆婆教导,寻常来往可以,但稍显得亲密的话,那是半个字都不会多说。是以相交多年,这还是毛吴氏头回得了句暖心的话。心中激动,可想而知。
她暗自琢磨两下,越发做出打抱不平的样儿,“太太好性子,我却是看不下去的。这宁家如此不识抬举,真真是枉费了太太的一番好心!不过太太也勿要担忧,就以府上的门楣,什么样子的媳妇找不到?回头我必给崔鸿弟弟寻个绝色,到时看那宁家羞也不羞!”
崔大太太道,“倒也不必绝色,才看你家女儿也有十岁,乖巧懂事,我很欢喜呢!”
毛吴氏一下懵了,紫涨着脸皮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接话。
她虽好拍马屁,可但凡还有点人性的爹娘,怎舍得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崔大太太看她那神色,嗤笑起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容易,可搁在自家只怕都要为难的。我也不怕说句大实话,若我是个局外人,也是断断不愿意把亲生女儿嫁与鸿儿的,可谁叫我偏偏是鸿儿他亲娘呢?”
她转头盯着铜盆里通红的炭火,神色复杂,“昨儿夜里下雨,本说这重阳诗会要不改期再办。可鸿儿听了却说,宁家妹妹头回来金陵,要是不能去玩,该多失望啊。于是他便求着老太太想法子,老太太给缠得无法,才帮着开口借了行宫。然后等天一亮,鸿儿生怕人不来,又巴巴的要打发人去请那宁家丫头。我说,你既这么想见宁家妹妹,带你同去便是。可鸿儿又摇头道,‘我这样一个傻子,纵来了也是给人笑话,连累得妹妹也没脸。还是不去了,让她好好玩吧。’你知道,我当时听了这话,是什么心情吗?”
毛吴氏不敢接话,只见崔大太太笑得隐有几分泪光,“这个傻孩子呀!人家对他好一分,他就能记十分。偏偏人家还只当我家死缠烂打,施恩求报!可这世上施恩不望报的,到底有几个?且站出来,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