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工这次恢复的“调令”来得含含糊糊,既不澄清他的“冤枉”,也不给予他名誉恢复,却给了他以往相差无几的待遇,这令他很难受,非常难受。他宁愿干着苦活累活,也不愿意背着这“贪污分子”的名头去“将功赎罪”。
他不搬,他就是不搬,名誉没有恢复之前他还是像个罪人一样住在牛棚里“赎罪”的为好!
要不是实在担心那小兔崽子办事不牢,又折腾出一回山崩地裂,顾怀瑾才不愿意领这份“高级活”来干,拣牛粪掏马桶,他乐意干着呢!
胡先知放下了铡刀,用着炯炯的目光望着顾怀瑾,勉强而又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啊,鬼拿了。”
胡先知明智地不赶在顾怀瑾生气的关头浇油点火,工程里的钱款蒸发了近几千块之后,公安在顾怀瑾家里挖出了金子。胡先知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事实,然而这几个月下来看着老师这幅憋屈得几乎每天都想以头抢地的模样,心里打着突突忽然又不确定了。
这老头要不是真能装,那就是钱真被鬼拿了!
胡先知呵呵地憨笑,继续铡草。
但……钱怎么可能被鬼拿了呢,这装疯卖傻的老师哟。其实单论他在牛角山上极力地劝服他们下山,挽救了那么多条人命的份上、救了他的命的份上,胡先知已经打心底地、彻底对顾怀瑾没意见了。他多得是感激,感激涕零地谢顾怀瑾的胸怀宽广、古道热肠。而在他眼里老师的污点也被这件事表现出的“光芒”所抹除,老师还是他的那个老师。
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身上没个污点呢?就算圣人也是有思想糊涂,如误入歧途的时候啊!
胡先知铡完了草,也不计较顾怀瑾的每日间歇性抽疯的话,掀起他那床破棉絮呼呼地睡起了大觉。
……
下午,顾怀瑾被呼啸的寒风冻醒了,他爬了起来搓了搓冻得皲裂的手掌。
炉子里的炭火早就烧尽了,泛出灰黑的灰烬。风一吹,粉粉的灰顿时扬起,呛得人鼻腔发痒。顾怀瑾看了眼烧光了的柴火,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跑到了山上。
一绺绺细散的柴渐渐地被他拾起,他一路跟着柴走,见着地上有枯柴就拣。饱禁风雨侵蚀的柴脆而空心,不耐烧。但他也没法挑挑拣拣了,浑身发冻地使不出劲儿来砍柴,只头昏脑涨地马虎地拣了一摞的柴。
顾怀瑾累得停下来喘息了一会,他真的是老得糊涂了,咋就昏了脑袋跑来山上捡柴火了呢?明明那贺大姑娘就是卖柴火的,如果有下一次,他一定会花一块钱使劲地买够一个月要烧的柴。
远处的农人隐隐约约仿佛在扯着嗓子吆喝着什么,他又看见他们用锄头、耙撩起枯柴草堆,像是要干些大事似的。
他佝偻着腰,忍不住侧着老而昏的耳朵仔细听。
“烧灰——烧灰啰——”
“烧灰——”
烧灰是冬日农民会干的一项不轻的体力活,冬日衰败的枯草枯木,又杂又乱,吸土地的肥力。趁着冬天一把火烧了山头,把山上的枯枝败叶烧成草木灰炭。草木灰覆盖在地上,一阵雨过灰烬融入了土地,正好肥了土。来年山头又可以长满猪牛羊这些畜生吃的肥肥嫩嫩的苜蓿草了,省劲儿又有大用处。
终于听清楚话的顾怀瑾心一虚急,拔起腿就跑。
“哎——别烧!别烧!”
“我在这咧!”
他抱着柴火,百米冲刺一样地跑下山。呼呼的熊熊烈火如同纸片上漫卷的金黄掺着红的调料,染上了沾湿了的画纸,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层层地漫上,顷刻间晕染了枯败的山头。那金黄掺红的色泽,边缘还隐隐冒着一团黑气。
惊心动魄的逃亡途中,顾怀瑾像是被个什么东西勾到了,一个倒栽葱地猛地扎向了小沟里,脚踝顿时肿得老高。
他气急地拍着自个儿不争气的老腿,柴火撒落了一地。
“他娘的贼老天!”
顾怀瑾拖着馒头似发肿的脚,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他的手掌划到岩石,割出几道血痕。
渐渐漫上来的火焰的温度,开始舔到了他的胡须、眉毛。熊熊的烈火舔舐着脆干的枯枝,烧起了一米来高的火焰,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这边蔓延开来。
顾怀瑾骂了一声,“草!”
这一瞬之际他的脑海划过了种种不甘、感叹着自己命运不济,临到老了活生生地没被人给屈死,反倒被场简简单单的火给憋死了。他的身躯渐渐地感受到了来自火的灼热,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划过无数道胡思乱想的念头。
他的脚程还是可以的,只是悔恨方才脚下那块不长眼的石头,若是刚刚能慢慢跑、紧赶慢赶,还是能好好地下山的。这块石头一定是他生命里最难过的那道劫。
他的拳头虚软无力地捶了一把温烫的土地,浑浊的老眼被浓烟熏出几滴泪水来。
很快,他昏花的老眼闪过了一抹极快的身影,猛地把他背了起来,几个扎猛子地狂奔,那人清瘦得咯人的骨头扎得他的胸腔难受得要吐血。
他伏在这个人的背上,终于不必死不瞑目地闭上眼睛,而是放心又安息地合上了眼,呼呼地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顾工怒火如雷:你不知道老年人不禁吓么?!
呃,承受不住十万吨怒火的平生君,默默顶锅盖逃跑。
*
第84章
顾怀瑾是被吴庸救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胡先知嚼着草药给他敷烫伤的胳膊, 铜牛大眼闪过了一丝喜悦。
“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他拍了拍身边的师弟, 说:“这次真是幸亏了有小庸, 是他把老师背了回来。”
顾怀瑾看了眼自己那双被一点点包扎起来的手,默然无语。
胡先知又说:“那个赵知青来过了, 给老师送了点鲫鱼汤喝。”
“来趁热喝吧。”
这年头新鲜的鱼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得到, 去门市买到的都是别人宰好的, 又腥又臭。想吃点新鲜的,只有等在大队撒网捞鱼的时候,才能沾点鱼香味。
胡先知住了贺家的牛棚住了几个月了, 馋也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偏偏他一顿饭都沾不上,只有好心的贺大姑娘有时候会留点剩下的菜汁酱汁给他拌饭吃, 他在一旁听着顾怀瑾咕噜咕噜地咽汤水, 平时意志坚定的他,肚子雷鸣般地叫唤。
顾怀瑾捧着热滚滚的汤, 奶白的豆腐熬的鱼头汤, 鲜美嫩滑, 一吮即破, 味淡而香浓, 温温烫烫地充实了他的胃,让他一颗被吓得动荡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他嚼着炖得软软的鱼骨,把脆骨都咽下了肚, 顾怀瑾吃着吃,不知不觉一大碗就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看见胡先知眼馋地盯着他的碗。
“吴庸是怎么回事?”
他把碗放了下来,不再吃了,破天荒地把鲫鱼汤留给了胡先知喝。
胡先知兴奋地吧嗒喝了起来,久违了的鲜味占据了他所有的味觉,豆腐奶白又香滑,汤水香浓而味淡,像是把鱼骨髓里的香味都熬进了汤里,满嘴都是鱼鲜味,一点腥臭味都没有。干净又香喷,比让他吃猪肉还要好吃呢!
胡先知终于明白了平时严肃正经的老师怎么天天就指望着赵知青这顿饭了,要他,他也得想得做梦都在吃。这根本就不是单单吃肉就能媲美的满足感,这是一种幸福感,喝完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
他吃完了之后说:“小庸把老师背回牛棚就走了。他的脚烧得很厉害呢,应该是去卫生所敷药了。”
他说着把臭草敷在了顾怀瑾的手上。
“冲着今天他愣是把老师从山上背了回来,您也不要再怨他了,他的日子过得也很苦呢!”
……
赵兰香从养猪场里回来之后听说了顾怀瑾在山上差点被烧死的消息,也很震惊,她去探望了一下这个可怜的老头子。
探望顾工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吴工程师。这是个长得很瘦白的男人,跟竹竿似的,戴着一副眼镜有种浓浓的文化人气质。
他默默地扎破了脚上被火燎起的一排泡,也不等顾怀瑾醒来就沉默地回去了。那腿上被火燎得翻起的皮肉,令人看着不禁肉疼,吴工却镇定得一声不吭。
胡先知拿着抹布给顾怀瑾擦手擦脚,唠叨地道:“他是怕我老师见了他不高兴,唉!老师心底对他意见大得很呢。”
“我三师弟成分不太好,以前是没法读大学的,他是先成了老师的学生,后来家里才出了事,他父母日子过得很不好……”
赵兰香应了声头。
她吩咐了胡先知:“你去采点臭草给他敷敷,我去熬点汤给他喝。”
很快赵兰香把一锅鱼汤熬好了,熬得跟奶白奶的,最有营养的鱼头连带着些许鱼腹肉留给了顾怀瑾,分完了鱼腹肉给老人和小孩,后半截靠近鱼尾的那部分留给了贺松柏,他前段时间正想吃鱼而不得。
这一晚贺松柏饱尝了一顿鲜美的鱼肉,就算是后半截的鱼肉他也不嫌弃。
他有些好奇对象的鱼肉是哪来的,赵兰香觑了他一眼:“李忠让铁柱捎来的。”
赵兰香又去看了眼顾工,顾怀瑾吃饱喝足又歇息了一段时间后,情绪已经很稳定了。
他见到赵兰香的时候,感谢她熬的鲫鱼汤。
“很好喝,难得这回你给了那么多肉。”他不由地笑,粗黑的拇指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来。
“都好久没有给伙食费了,我这白吃白喝也是脸皮够厚的。”
赵兰香惊讶了一下,“你给的一百块还能花很久很久,要不了那么多。”
顾怀瑾表达了一下他还想加顿早餐的愿望,毕竟赵兰香做的汤包、饺子、粉肠、米粉都是香得诱人,连白花花的馒头都香喷喷的,让他眼馋。
顾怀瑾嗬了一声,说:“现在我也是拿工资的人了,赵姑娘你不要客气。”
赵兰香没有收他的钱,只靠近他低声地问:“听说顾老师是教工科的,不知道您有没有认识什么学生物的朋友?”
“我想买几本书来看看。”
顾怀瑾闻言,来了兴趣,他把贺先知打发去河边洗衣服。
“啥书?”
他一贯对渴望知识的人格外地有待,这个赵姑娘脑瓜子挺灵活的,翻着他的手记麻胡地看看,还能看出个一二三四来。
赵兰香低声说:“什么《养猪红旗手》、《科学养猪技术》、《实用养猪技术》这种书都行。”
顾怀瑾长长地噢了一声,“是那贺二要用的?他怎么不来问我,让你来?他的事,他自己不来问我,没诚意。”
他不满地忿忿道。
赵兰香觑了他一眼,不免气急。
顾怀瑾见赵姑娘急瞪眼了,才说:“好吧,我写信给你问问。急着要吗?要是急的话,我在x省也有朋友,给你就近问问。”
赵兰香点头。
“越快越好,伙食费抵做书费。”
顾怀瑾拍了拍脑袋,从他那团破烂的家当里翻出的纸和笔,动作流利又快地写下了几行潦草又漂亮的字。
赵兰香捧着这热腾腾的信,真诚地道了一回谢。
次日,她揣着这封“介绍信”,去了顾工的朋友任职的单位。
这是x省的一所大学,里边往来的男男女女皆是从各地选拔举荐过来读书的工农兵学员,年龄有老也有小,衣着朴素,林荫道来来往往的身影,充满了大学该有的积极又蓬勃的气质。
出乎意料的顺利,顾怀瑾的面子很有用,赵兰香用这封信从一个老教师手里换回了三四本厚厚的书。
老教授扶着瓶底厚的镜片,说:“慢点走,一个月之内记得还,这可是珍贵的学习资料,爱惜着些。”
赵兰香使劲地点了点头。
她花了五块钱把这三本书影印了个遍,她抱着黑乎乎的微带着烫意的复制品,手抚摸着这又大又模糊的铅字,心房涨得满满的。她立即还了书给老教授,趁着夜回了河子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