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冯忨,便是要入宫给新太子做侍读。
“定下了哪位宗亲的孩子?”
“是公主十哥信王赵植之嫡长子,今年方四岁,名字叫赵琰。今日下午便要入宫面圣,届时便要来长宁宫拜见太皇太后,公主便会见到他了。”
十哥赵植乃是上皇的郑皇后所出,按理说赵煦应当是十分厌恶郑皇后的,却选了她的亲孙,究其原因,也是因赵植去年病故,留下这一嫡子,而上皇与郑皇后已经无势,这个父亲已死的孩子更容易掌控罢了。
正想着这些,太医也终于进来了,这一搭脉,竟然大喜道:“公主这脉象沉稳了,这药可不用再喝了!”
绛绡大喜,蹲在赵顽顽身旁握住她的手,“便知道公主就是一直担心二哥才身子不爽,今天得了二哥得胜让辽人退兵的消息,立时就好了。再加上冯忨也进宫来,您可算是欢喜了。”
赵顽顽嘴硬,“哪里是我,我没担心过,只是肚里的阿氅担心罢了。”等太医走后,她兴奋起来,几日因为保胎没下过床,这时却见着正午的时候阳光照进来,便立即跳下床来,“绛绡,凤霞,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凤霞正在外边守着,刚一进来,便见她自己蹬上了鞋子往外走,赶紧上来扶着:“公主这是怎么了?”还有三个字,“抽风了?”她没敢说出口。
绛绡也听到喊过来了,接口道:“这是高兴的。”
“阿氅高兴,带他见见太阳。这几日都闷坏他了。”
绛绡看她走得脚步飞快,还得穷追才能赶上,凤霞也在嘟哝:“这刚好了,公主又不怕孩子了……”
御花园里的冬菊从深秋开到现在,能艳得过整个冬天。赵顽顽站在其中,身着太皇太后新赏的红色大氅,捧着肚子沐浴阳光。今日里面色红润,艳若桃李,姣好的身形上只凸了肚子那一丁点儿,曼妙地站在花外。
凤霞已经看呆了,她喃喃道:“公主真好看啊……”
绛绡虽说看得多了,此时见她的发丝在阳光下的和风里抖动,那大氅肩头的狐狸短毛柔顺地贴着她绯红的双颊,口里呼出一丝薄雾,颇有亦仙亦幻的错觉。
“是啊。”
原先她担忧冯熙,绛绡便跟着担忧儒风,现在看她好容易开朗了,自己的愁云惨雾也散去,这样一来,本就觉得周遭赏心悦目,再看她,当真如仙女儿似的。
赵顽顽正晒太阳,腰上忽地被猛地一撞,踉跄前倒。便听有个男孩儿大声道:“是谁挡了本宫的路!滚开!”
那男孩儿出现得太突然,是从后面一溜烟跑着窜过来的,绛绡与凤霞看见时已经晚了,惊呼一声向赵顽顽跑去。
赵顽顽在跌倒的瞬间,捂紧了自己的肚子,膝盖前屈,猛地跪在地上。
这地上是菊花下铺着的厚厚的草甸,她虽跪得突然,却也并没受伤。虽然是虚惊一场,也差点把绛绡和凤霞的胆子都给吓出来了。
绛绡扶住赵顽顽,凤霞此时转头看那男孩儿,怒道:“你又是哪一位,如此的不当心,还口出狂言?”
那男孩儿的长相颇令她熟悉,很像她曾经在大宴上见过的十哥赵植。果然,那孩子双手叉腰,哼一声,仰头开口:“我就是信王之子,当朝太子!”
狂。
☆、教化
赵琰, 未来的太子殿下。
凤霞听到是他, 登时愣了愣,语气弱了一些,“那也不能如此冲撞长公主……”
凤霞老实人, 一听到他身份知道尊贵, 便就没什么词儿了。
那四岁的赵琰虽然小,却已经如此骄纵。在赵顽顽印象当中,十哥赵植当年也是被郑皇后与向太后宠坏,恃宠而骄, 横行霸道,这孩子与他不仅长相肖似,连脾性都如出一辙, 果然是他亲生的。
这太子的人选,赵顽顽前些时日就听说有好几个,其中有李昂那一派推举的,也有荀子衣那一派推出来的。这赵琰便是荀子衣等人定下, 再加上徐柳灵测算了其八字对国祚有益, 这才定下了他。
那赵琰愣了愣,但仍旧负手立着说:“你刚才又没说你是谁, 我便当你是宫女儿,怨不得我。”
绛绡道:“哪里是公主没说,你横刺里窜出来,还没抬头看,滚字便已说了出口。若仔细抬眼睛看上一看, 也知道不是寻常宫女。”
赵琰毫无悔意地道:“我是幼童,姑姑不要怪罪就是。”那一双手仍旧负在身后,派头十足。
赵顽顽没什么表情,也不生气,只道:“既然你已经入了宫,往后日子便还长。”说罢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赵琰仰头盯着她,这姑姑面上绯红,眉眼如画,让人一眼便记在心里。她眼角微微弯着,笑起来像夜里清亮的月牙儿,美得很,也美得含蓄。但他不喜欢旁人摸他的头,他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算日子还长,见这位姑姑的机会也不多。”却伸手将她的手从他脑袋顶抓开,撕扯着自己脸皮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便迅速跑走了。
绛绡和凤霞一肚子气,“没大没小!公主怎的不教训这浑小子,眼下还没正式被官家立为太子呢,就骄纵得连您也不放在眼里了。”
赵顽顽吸一口气:“日子还长,不急着现在。”
绛绡和凤霞想,这日子长,和现在教训新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
果然。第二日早上去太皇太后寝殿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便道:“官家传了话,我那小重孙琰儿正午要过来用膳,你也跟我一起吧。”
赵顽顽答应下来。到了中午那赵琰果然来了,走进殿来还没给太皇太后跪下,便看见了赵顽顽坐在太皇太后座底下的左首,直接伸出手指头来指着道:“你?”
话刚出来,他身旁的老内监便立即将他手扯回来,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示意。
他这才跪下了,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好好,乖琰儿,快起来。”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一招手,赵琰起身抬头,“太娘娘。”
太皇太后很欣喜,她酒居佛寺,早就没见过这可亲的小小孩儿,老人总是对小孩儿有无限喜爱,他们是帝国的希望,因为年纪小,一切皇家城府和手段都不会展现在他的脸上,他们的稚嫩和天真是最动人的。
欣慰地瞧了瞧他,她道:“往后就在老身这里,可怕闷坏了你。”转头看向赵顽顽,“不过有你崇德姑姑陪你,还有她肚里头你的小姊妹,你在长兴宫待着也会有趣许多。”
言下之意,赵琰就要待在太皇太后这里教养了。
本朝皇帝里,十中有五便子嗣稀少,传说是宫城地底下有什么异物惊动了龙气。但上皇的子嗣却多,这后来就归功于了道天大一先生谢素。但赵顽顽一向不信这些东西。所有的神神鬼鬼,不过是无知之人无法理解的现象罢了。
收入宫中承嗣的新太子们,历来都养在皇后身边,若是太皇太后或者皇太后还健在,那便先让他们在长兴宫里头侍奉几年,以尽孝道。这个孝道,不过是让新太子做给朝臣们看的。
现如今太皇太后在佛寺中多年,身体积弱又喜病,再加上孱弱,又常年喜静待在佛堂,既然非要让太子待在长兴宫,那除了让长兴宫里的老教授们教导他,缺了长辈管教也是不行的,那自然这个做长辈的重任便要落在赵顽顽身上。
太皇太后方才说的那句话已经很明白了,赵顽顽得替她这老人家管这小孩子。这赵琰自然也听得明白,眼睛瞪向赵顽顽,略有点闪烁,嘴巴鼓起来憋着气。
他是怕她因为昨天撞她又打她手的举动,报复他。
拜见过后,便是用膳。赵琰盯着淡然吃饭的赵顽顽,忐忑不安。他虽然是个桀骜的纨绔,但也害怕被太皇太后和官家知道他在宫里不敬的事情,更何况本来就是来尽孝道做给朝臣看的,若要传出去他让他姑姑“滚”,那他就很有可能被弹劾甚至被换掉——因为现在官家还没正式传旨宣布,而想做太子的宗子也多着呢。
赵顽顽吃饭的全程都没看他一眼,反而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嘱咐内监给他夹菜。他默默地吃饭,等到太皇太后退了席,他立即将碗扔下,站起来指着赵顽顽,“你不能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赵顽顽玩味这孩子的表现。他是在威胁自己。刚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表现的拘谨是因为他真的害怕,而他显然判断赵顽顽这姑姑是不足为惧的。
他旁边的老内侍再次将他指出来的手臂掰回去,瞪他一眼,他便收敛了。
赵顽顽正吃了一只甜虾,咽下去之后淡淡然地往他这里一望,“为什么不能?”
四岁的小孩儿逻辑不清楚,“不能就是不能,我是太子,我能命令你!”
绛绡在她身后插嘴道:“您就不怕人言可畏?”
赵琰听了,突然掀翻一个盘子:“你是婢女,怎么可以说我!”
这回那老内监没阻止他。显然尊卑分明的老内监也知道,饭桌之上,绛绡没资格与太子说话。
……
过了一月将近元旦,赵顽顽听说来长兴宫教导小太子的几个教授,包括太傅李昂大人,都被这小家伙气得够呛。常人言三岁看老,如今满眼蛮横之气的小子,在读书之中,又显露出蠢笨,据说数天连一首七言绝句也记不住。朝臣们和官家不知说了什么,一月有余了,立太子的圣旨还不下。
刘仙鹤跟赵顽顽说了他打听来的事,然后评论,“官家现在也在考虑。但这是荀驸马推举出来的人,眼下荀驸马如日中天的,官家信他跟信徐道官似的,因此就还没动议,只是安抚李昂大人他们再多拖延几日。”
赵顽顽对于朝堂上的争论并不了解,但估摸能猜到李昂这些强硬派,都有些急躁和强谏。原先他们便推举的是其他宗子,他们不愿意这赵琰上位的缘由也直接了当,便是怕上皇和郑皇后的势力借着太子再东山再起了。但荀子衣之流虽然帮着赵煦上了位,却仍旧走着对上皇的那套溜须拍马路数,这日子过下来,赵顽顽也觉仿佛回到了上皇的时候,难怪李昂等人会着急了。再加上这太子蠢笨,反应慢,亦不通道理,他们便越发担忧朝廷的未来。
赵顽顽倒不意外,但她却有另一番考量。“下次李太傅来给他上课的时候,咱们也出去看一看。”
……
荀子衣这些时日被封了佥枢密院事,为枢密使的副手,一跃而从一个无实权的环卫将军变成了军事大权在握的枢密使副职。原先枢密使本是李昂做宰相后,推举冯熙来担任的,赵煦没答应。他怕一旦答应,这军事便完全掌握在了李昂、冯熙这些主战强硬派的人手里。
为此,李昂心神不宁,因此在教导小太子上,也有些情绪。
今日上朝时,李昂提出为冯熙的西军拨一百万钱军饷让将士安稳过冬,及准备冬日后的进攻,但荀子衣一再反对,最终只批复了两万两。这都不够将士们过冬的一点口粮。
再来看到赵琰,从这小太子的人选上便知道他们这一派已经节节退败,逼宫之后的大好形势,也在随着赵煦骄奢淫逸态度的滋生,渐渐向上皇那时候倒退了。更严重的是,赵煦已经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谏言。
赵琰的蠢笨还蠢笨在反应上,他不仅不能举一反三,就是举一反一都做不到。而骄纵态度,也令李昂的暴脾气被激发了出来。
赵顽顽过去时,他正在院子里拿起戒尺,准备狠狠地打这小子的手板。周遭一众婢女内监,不管是赵琰带来的还是官家派来的,还是长兴宫里的,都瞪着眼睛往这边看。
赵琰哇哇大哭大叫,口里骂着:“老头打太子!老头没本事教就打太子!”
赵顽顽走过去,将那正要落下的戒尺握在手里,吩咐让赵琰下去玩。李昂道:“公主这是阻挠老臣教化太子么?”
“在您心中,他并不是可教化的孩子,不是吗?”
李昂是不看好这孩子的,但被这么说出来,他自然不大高兴。即便知道她是公主,是冯熙的内人,但也不代表这皇亲国戚、闺中妇人,有同他谈论国事和教化的资格。
“公主此言何意?国之太子,老臣自当尽心尽力。”但他内心却想着,虽然阖宫都叫赵琰太子,但旨意一天没下,他便一天不愿意承认。其实赵顽顽这么说,是说中他心事的。
“他并非是不可造化,也不是不尊师重道,眼下虽然不懂事,也应该看做是过去教育的失败,但未来既然在李太傅手上,为何李太傅又对他不抱希望呢。”
太子的未来在他这个老师的手中,这话有道理。李昂抬头,看到眼前这年轻绰约、风姿卓然的贵女,倒是有些开始另眼相待了。
“李太傅觉得他有什么毛病?现在朝臣们所说,不外乎是说他骄纵、蠢笨。”
“的确如此。”
赵顽顽继续说,“说他骄纵,但他却从不在官家与太皇太后身前无礼。”
李昂:“他惧怕官家与太皇太后惩罚。”
赵顽顽笑:“这就说不通了。他为什么还特别听他身边那老内监的呢?”
李昂仔细一想,那老内监但凡阻止赵琰,赵琰便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动作。
他在此抬头看向赵顽顽,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说他不是不可教化,他只是被教化了要听某些人的话,而不需要听别的人的。你们也说他蠢笨,的确是如此,也正因为他蠢笨,所以才只尊重他被教育过要尊重的那些人,所以才以为他当了太子,就只用害怕太皇太后和官家,而这些都是他原先的老师,那老内监告诉他的,他只信那老内监的。那老内监没告诉他的,他便不停,便显得横行霸道了。依我看,这种只听信任的人说话的蠢笨,反而比聪明更好。一旦他得到信任,便不会被左右。若是官家不打算更改太子人选,太傅您就打算放弃未来的帝王了吗?那将来,他会信任谁呢?”
李昂明白,这是在说他完全应该趁着教育赵琰的机会,来得到对这未来帝王的信任。如果赵琰真的上位,他的放弃便是将赵琰推向对方阵营。那么他们辛辛苦苦才得来的江山,得来的在前线的抛洒热血,便全都白费了。
毕竟他才只有四岁。而自己之前表现得太没耐心了。
更何况,他原先选出的聪明人——赵煦,上位后便自作聪明地倚靠那些尽说些谗言谎话的人,也是时候在选人看人上,做出一些改变了。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眼前的赵顽顽,越发地显出佩服。
巾帼不让须眉。她的眼界要比这后宫宽广得多。
☆、冯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