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德突然哽咽道:“妹妹斗胆了,但方才瑞福说得不错,韵德当真已经在荀府受尽委屈,如果再不让我与他仳离,可能妹妹便要被折磨得不成个人形了。且大哥可能不知道,我那驸马荀子衣,他本就不是我的驸马,爹爹阴差阳错地才让我下降给他。因娶了我,他心怀不满,欺负于我……还有一件事,难以启齿……”
皇后接过口来,“你不会想说,你与荀驸马这两年没有夫妻之实吧?”
韵德泣不成声地默认了,“求陛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可怜的十二妹妹……”皇后听得也替她委屈起来,抱住她看向太子,“您的两个妹妹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再由着这些大臣们胡来,天家哪还是姓赵的?”
赵顽顽一边吃饭,一边看完这段杂戏。各演各的,各有各目的。韵德是为自己讨自由,赵煦是想利用她控制冯熙,瑞福又耍小孩子脾气,想看她难堪……
吃完了这一顿正要回去,韵德也不哭了,出来同她说话道:“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与那冯熙,也甚不般配。他虽然长相不错,那脸上可还刻着逃兵的刺青呢,你也能忍这样人么?西北风沙吹出来的野汉,一介武夫,配得上你这浑身的文采、爹爹心中善画的才女么?……你与荀子衣勾搭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眼下我有个办法,如果我们两人一起诉至登闻鼓院,借着我们两个的婚事仳离,帮着大哥在朝中宰执手里夺回说话的权力,那我们可就是大哥的恩人,往后这公主做得也不吃亏。随后你还能同荀子衣重修旧好。至于那冯熙,他说不定真能当上殿前都点检呢,就算当不成,调去别处,也比成了你的驸马都尉,变作个游手好闲之徒强吧?你若强让人家做你的驸马,不是毁了他前途么?”
这话虽然难听,却都说得在理。临到出宫那路口上,韵德又想到一件事,“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冯熙确然不值得你费心。你不是怨我当初骗你,如果有人肯做你的驸马你就能出宫么?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让人递话给冯熙,想让他做你驸马,救你出去,结果他明知拒绝你会将你往死里推,还不是拒绝了?你今日为他着想,想让他做驸马,怕是他为了自己官职也不肯答应呢。说不定,他才不想当驸马呢。”
赵顽顽已经朝着蕊珠阁的方向走出了数步,听到她说这句话,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拒绝了她的,难道不是荀子衣吗?
她向之求救的,怎么会是冯熙呢。
☆、干呕
韵德看她神情突然就萧索了, 似乎正在想当初向冯熙求救的事, 于是过去抱住她,叹息道:“十二姐过去是做过很多事,但却从来没想要置你于死, 我们是姊妹, 血脉同源,我能怎么样?我只是自己过得不好,有时看你也这样,心里安慰。我知道我对你不起, 但如果我们都仳离了,我们都能好过,我对你也没什么嫉恨了。过去的事, 就让它都过去,咱们好好的,做当今官家的姊妹,而不是上皇的女儿, 就再也没嫌隙了。”
她想与荀子衣仳离, 便也想让赵顽顽仳离,她就觉得这样才公平, 她对赵顽顽这些年的嫉妒心才能平息。可她到底嫉妒赵顽顽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通。赵顽顽一向得到的没有她多,过的日子凄惨无比,她自己都想不通,到底嫉妒她什么。
赵顽顽没有松开她,任凭她抱完了。韵德突然觉得身上有些怪味, 道:“这什么味儿,十四妹闻到了么?”
赵顽顽冷嘲一声,“对不住十二姐,我蕊珠阁里养的兔子,今早拉了我一身,这没来得及换衣裳。你不是说咱们往后再没嫌隙了么,这屎尿沾在我身上也沾在你身上,你也别嫌弃。我也不是故意恶心你的,只是天意就这么巧,让你靠过来了。咱们是姊妹,姐姐别见怪。”
韵德哪里身上沾过这种东西,当即一看,虽然根本就没有找到沾在哪里,也已经令她作呕起来。
赵顽顽道:“对我来说,这些已司空见惯,我甚至还喜欢这样脏的东西。十二姐从来未曾受过我所受的苦楚,却总是看着比我更凄苦,这是为什么?什么时候,十二姐能放我一条生路?”
韵德哪里听得进话,一门心思都在她的华美衣衫上这点屎上,她昏昏欲倒,被内侍搀扶着急急离去。
赵顽顽望她走远,摇了摇头。她身上哪里沾得什么兔子屎,要沾得,也是月前韵德叫她去朝霞阁看瑞福被救出来的那次。那次韵德便与她贴得近,险些沾到,赵顽顽自己什么也没说。这回想起来,却忍不住想让她难受一把。
————
“呀,又拉了。”大喜和二喜正在屋外头乱跑。凤霞赶紧收拾,绛绡瞅一眼说,“就是菜叶子给多了。”
凤霞说,“给的是厨房剥下来的,这拉下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万一公主怪罪……”凤霞怯懦,什么事都惦记着会不会被怪罪,绛绡是出了蕊珠阁的门才会拘谨害怕,倒是在蕊珠阁里还按着原来的来。除了凤霞外的其他宫女们都是外间洒扫的,比她们品级低,一般不让她们到跟前来。
“厨房这菜就是太好了,这外面抱过来的哪吃过这些精贵东西,可不得拉么……”眼睛一瞥看见洒扫的往她这儿看,于是跟她说,“那你照顾大喜二喜,我去干活了。”+
绛绡也不糊涂,当着那些人,她自己还是会收敛些,尽量都是低头做事给着笑容,分拨了些宫外拿进来的小巧东西给她们。这些还是以前跟霜小学的,这家伙鬼灵精,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买的小玩意儿多,但现在,霜小也不管那些人过来了,一个人靠在墙上拨弄她头发,本来散的被她拨弄成麻花然后又拆了重弄,心不在焉地不知道想什么。
看见有人盯她,绛绡走过去跟她说,“你站着发什么呆?小心人多眼杂,这里不比宫外,别给娘子惹毛病。”
霜小愣愣地转过头来,“你以前曾想过咱们娘子是公主么?公主……那是什么人,我伺候的是公主,说给谁也不敢信啊。你说小环要知道公主抱过她,还给她缝衣裳,送她上路,那得高兴坏了。”
绛绡低声说,“你魔怔了,快别想了,这地方可容不得晦气。动着吧,咱们之前在内侍省你没听么,若是被罚起来不定娘子能护着咱们。即便是在冯宅的时候,大姐儿也看得咱们好紧,你可别怠慢。”
她也不敢在外面多说话,这些话关上门还好说,霜小默然点了点头,绛绡赶紧走了。
赵顽顽从外面回来。吃完那顿宴心中更冷,回来看见凤霞在照顾兔子,她蹲下来,将那灰色兔子抱在怀里。
凤霞道:“公主,大喜似乎不大好,是不是应该叫人来瞧瞧。今日拉得不像话了。”
赵顽顽回头要过去看,凤霞拦了拦,“还是别看了,臭得很。”
“去太仆寺找兽医官去,别让它死了。”她出了门,亲自盯着凤霞抱起小黑出去。凤霞更是紧张得不行,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公主有这么大的反应,登时抱着兔笼子撒腿就跑。
赵顽顽盯着二喜发呆。过了一会儿把刘仙鹤叫了来,问他:“当初我十二姐曾说,如若有人愿意跟上皇求娶我,我便能获救。我当初是求得你帮我传话,对吧?”
刘仙鹤道:“是小的去传的,小的跑去找那时候的冯熙侍卫,那冯熙侍卫正是殿前班直的,我跟他一说,他便立即道‘崇德帝姬怕是太瞧得起在下,在下并没那样的福气。’我又说,‘您做驸马而带帝姬出府,难道不比做班直侍卫强么?’,他说,‘在下高攀不起,还请另寻高明。’他就要走,我拦着又问,‘当真不行,如果帝姬求你呢?’他说,‘祝帝姬早日找到乘龙快婿,放在下一条生路。’”
“别说了,下去吧。”赵顽顽已经不能再听。冯熙的话语冷漠如斯,她越听,越觉得这刘仙鹤是与韵德合着伙来骗她的。但刘仙鹤这伤还没好,他不会再想死了,他亦不敢再编说辞。她内心已经信了。
霜小正好从外面游神似的过来,要给她净面换衣。赵顽顽看见是她,脸上忍不住露出愁容,跟她说,“如果只剩下二喜一个,往后二喜还能这么快乐么?”
霜小心不在焉:“或许就是因为二喜在,大喜才会不快乐,开始生病,拉稀,想死。”
赵顽顽望她一眼,她没什么表情,拿起沾湿的帕子便往赵顽顽的脸上淋水,一丁点儿都没注意到不妥。
赵顽顽:“我自己来吧,你下去歇着,我让人少给你排几班。俸还是照样,只你一班做得时间稍长点,别被别人说道。”
霜小也不低下身子来行礼,就嗯了一声出去了。
半夜时,赵顽顽点着灯在桌前枯坐。
“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赵顽顽突然回头,见冯熙已经脱得只剩下白色的单衣坐在床榻上,手里抚着二喜。二喜很是欢快,精神地用头蹭他,随后他将二喜放在地上任他跑。
“送去太仆寺医治了。”
“是我那只有了病么?”
“怕有些不好。”
赵顽顽起身,“我求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娶我?后来知道我要死了,可是后悔了?”
冯熙仰头,“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令你曾经不快,甚至痛苦?难道不想听我解释?”
“你过去讲出这些话来,我一定伤心坏了。可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也不能将你和说那话的人对上,哎,说起来,真是奇怪,如果二喜成了独一只,你说再给她配另一只,三喜或者四喜,白的或者棕的,她还能过得好么?抑或就这么独一只到死为止?”
冯熙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顽顽做一个万福:“郎君千岁,妾身以为,郎君该当鲲鹏展翅宏图大展,切不能因妾身而丧了心气。”她仰头,“你当初不愿意娶我,是因为你不想做驸马都尉。而后来救我,是因不想我被冤死。现如今我已为这和国公主,我是如愿了,但要让你做这毫无建树的驸马,放弃手上一切功名,像荀子衣一样终日与官家打马蹴鞠吹捧度日,你做不到。”
冯熙挑眉:“那怎么办?”
赵顽顽听到这四个字,就知是真的戳中了他心事。
“我已经写过仳离书给你,咱们两人缘分至此,也算干净。日后各自婚配,不必再计取。”
冯熙哈哈笑两声,“你倒是干脆。”
“你也很干脆。”赵顽顽失望之极,她方才发呆时,甚至盼望着冯熙能说上一句“我愿意为你放弃功名利禄,甘心做这驸马都尉了!”她生怕他说出这句来,自己意志薄弱不知道如何劝他才是。
“那今晚呢?”冯熙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赵顽顽关上窗,开始自己解衣裳,一边脱一边往他身边走,走到床榻边上,洁白光滑的身体裸露在昏黄光下。
冯熙仔细瞧一遍她,“你猜,我想不想你做个贞洁烈妇?”
赵顽顽坐于他腿上,感受他已经发热了,她用脸贴他胡茬,他的呼吸越发不稳。
但她还是说,“我可不能答应你,我烈女传读的不好。”
正欲闻着他上床榻去,突然前胸一阵闷着恶心,忍不住捂着嘴干呕几口。
冯熙咧着嘴,“想来也该了。”
“该什么了?”
“还是比我算得晚了些。”
“……什么晚了?”
冯熙将她抱上榻,“明日请太医来给你诊脉,再告诉你罢!前两日我摸你脉搏便摸出来了。”
这家伙讳莫如深,直接将她闷在被里。到底怎么了?
☆、冯君中风
四更天未亮, 冯熙和衣从蕊珠阁出去, 在上阁门与孔慈见着。孔慈引他出宫回皇城司衙门,两男人一向默契无话,临告辞孔慈终于憋不住问:“可见霜小还好?”
冯熙道:“近来好些了。莫不要递个条子?”
孔慈摇摇头, “看见我字她反而还提醒了她。”
小环的死对霜小来说打击不小, 但却不能怪罪于她。小环出殡那会儿,她每日自责近狂,这回一听到入宫就立即跑去了,一句话也没同他与他娘说。他娘在小环死后, 神情恍惚几天现也好了,反而霜小出不来,确让他不免头疼。
孔慈每回都会问一问, 冯熙自然也就从赵顽顽那里替他多打听一句。孔慈打算看明年迎娶霜小过门,将亲事先定下来,好让霜小能从这事里过去。
整好今日送了冯熙便换下班来,与冯熙分开后回宅去, 还未入家门就瞧见一个间壁吕家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孔慈走近了问:“月凝?”
这个时候才过了四更不久,天仍黑着大半, 月凝举着个小灯笼哆嗦在那里,看见孔慈,立即奔上来,泪水霎时涌出,“孔副使可帮帮我家娘子吧, 她……她……中风……”
中风?孔慈略惊讶,这女儿家怎么好端端容易中风的,下意识问,“请大夫了么?”
“请了,也吃了药,可是根本也没法见好,因为,因为……哎,哎,我说不出……”这月凝一直流着泪说不清楚,喉头哽咽,几乎要倒在孔慈身上了,她急得跺脚,孔慈立即开了门,“进来说。”
月凝进了房门,一语不发穿过院子,孔慈将他引到厨房去点上灯,她才说,“我也是没法子,我们大姐儿是不让我来说的,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不敢回去冯宅告诉,也不敢去找二哥,想着只有来找您了。”说着跪下,“本来刚嫁过来时,大姐儿就被他伤着,脑袋也撞了,脸也被他打了,他就到处说我家大姐是风寒,结果不出多久,我家大姐果然得了风寒,躺在床上不起。吕夫人得了冯家给的金银和翡翠,因为怕外边说道,就让那吕缭在大姐病中时不要出去沾花惹草,结果他却……他却……”
“这么大事,既是来找我帮忙的,你还支吾个什么?”
“吕夫人强压他在大姐儿房里,他就把他那丫鬟叫起来轻薄,就在大姐儿床前,亲啊抱,摸来摸去,大姐儿本来是风寒加上原先头上的伤,就想得个安静,结果她一卧病,他们在她房里闹了几天,大姐儿突然就中风了……请了大夫,大夫说是变天儿了,再加上她头上血瘀,情志郁怒才这样的,现在在房里一直抖抖,发颤,那两人嫌晦气才不在这房里了,还跑去跟夫人说大姐儿发癫发疯,叫不让在他院里,令给了个破院子,这么冷的天就给了一点烂炭把我们大姐儿扔在那边,不让我去伺候也不让我看见,我是趁夜偷偷去了才看见大姐儿那模样……这几日大姐儿还丝毫没好,他们已经商量要纳了跟他在大姐儿房里胡闹那丫鬟,说要给冲冲晦气……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只能偷溜出来,让您救我家大姐一救,救她出来,回冯宅去罢!”
孔慈一听勃然大怒,冯君这一个气性高的女子,就算脾气再差,再眼高于顶,也是冯熙之妹。他当即便拍案:“我这就去,你给我带路吧。”
正好现在天还没亮,孔慈跟着月凝往吕宅墙下跑,看得孔慈都在想她要怎么溜进去。谁知月凝跑到墙根底历时跪下,扒开墙根的草,露出一个狗洞来,她立即就爬了进去。
这逼得她一个冯宅的大丫鬟都钻起狗洞来了,吕家还真是做得够绝的。孔慈皱了皱眉,跃起从墙上翻过去,月凝刚好从地上爬起来,引着他顺小路往冯君那院去。
孔慈到了跟前,月凝说,“这院没洞了,我就进不去了,我先前是趁着他们送饭的时候往里看过一次,大姐儿在地上趴着发抖没人管。”
孔慈还特特在大门看了一眼,竟然上这大锁,这冯君嫁过来才不过数月,竟然给折腾成这样,这吕家倒是堪比大狱了。
“行了,我进去看,你躲起来吧。”
月凝道:“我替你把风,要不人来了你怎么逃?”
孔慈冷笑,“怕他作甚,再者我这是狗耳朵,听见了立时躲起不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别被人发现了。”
月凝待还要说,他已经跳上高墙钻进去了。下去的时候也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月凝害怕,看见外面有灯笼往过晃,怕是巡夜的,就赶紧溜走了。
孔慈进去跑到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屋门好歹没锁,估摸方便那送饭的。他拔开栓进去,这会儿冯君倒是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那炭盆就在旁边,好在是炭盆给灭了,要不然点着被子这人都要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