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你已经多久没和我喝酒了?」花衫子翘着二郎腿,整个人躺在柔软的沙发靠垫上,手里端着一杯酒,边晃边说:「不是我说,你太不够意思了。」
「你还不懂我吗。」朱砂莞尔一笑。
「是啊,我可真就不懂你了,明天晚会上没准就想着泼我一身酒呢。」花衫子笑声很响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次次栽圈套里头。」
「我有泼过你酒吗?」
「有,喝醉的时候,把我认成你前男友。」
「喔。」朱砂很明显的连句「对不起」都懒得说,只是低下头去抿了口酒,就没再发出声音了。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花衫子耐不住沉默,迫不及待的想找点事干。
「没事儿不能找你吗?」朱砂优雅地抬起腿来,翘在玻璃茶几上,高跟鞋上的亮鑽一闪一闪,向夜晚的星点,孤独而璀璨,「大哥?」
「别,受不起你这句大哥。」花衫子摆摆手,抹了把手臂,只觉得鸡皮疙瘩掉满地,「你顶多算我雇来的吧,合作关係?就那样。」
「田三那也是合作关係?」朱砂挑眉,轻笑。
「不,那是贸易关係,他那猴子除了装神弄鬼以外,有个毛皮用?」
「那你还给他藏东西。」她语气淡淡地,却明显感觉到了对面那人忽地坐直来。
「消息挺灵通?」花衫子说。
「没,我上次去你房间看到了。」
「......他花钱请我藏的,挺大一笔,现金支付。」
「啊,那行。」
他们之间的关係就是这样,说不清、模糊,互相都需要对方的帮助,却又互相都猜移来猜疑去的,总结来说,他俩称得上是同伴,却永远跟朋友搭不着调。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花衫子不说二话站起来,把酒杯和牙籤一起留在光滑的桌上,手插进口袋哩,「有事联络,明天有些人要来下马威,别理就行。」'
「我没让你走。」朱砂站到门边,用右手一把压住门板,重新关实了。
「我没意愿留。」花衫子对上她的眼,细长的睫毛偶尔颤一颤,都能勾人心魄,可他现在一点欣赏美人的心情都没有,「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你打不过我。」朱砂微笑。
「哪来的自信?」
「我没有自信,我养大的猎犬们倒是挺有自信的。」说完,吹了个悠长的口哨,接着,从窗帘后走出了起码五六个人,冷冰冰的瞳孔里只有蕴藏的算计与融入骨肉里得狠毒,「介绍一下,这就是狂徒小队。」
「你敢拦着我?」
「不敢。」朱砂弯起眸子,皮笑肉不笑得扯了下嘴角,接着,猛地抬腿朝他下身踢了下去:「个屁!」
「唔!」花衫子被正中膝盖,倒也没慌,反应迅速的从裤管里抽出一把刀,将桌上的酒瓶一把抄起,摔向朱砂那张略微苍白的脸,接着,毫不犹豫衝上前去。
「朱砂,后退。」从后头窜出的年轻伙子耳旁有疤,看着是刀伤,反正很吓人,只见他一把揽住朱砂的腰,二话不说将她推到后头,转身用椅脚架住"飞驰"而来的刀,低声骂了句艸,接着一脚踹过去,把两人的距离拉开了。
「你疯了吗?」花衫子还在朱砂的反叛中无法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就收刀了,可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一把扯过他略显肥胖得胳膊,垫在肩上后就想往前摔去,花衫子怕这一下去脊椎会断,连忙抱住年轻小伙子的腰,两人要死也得死一块,可死前,他也得吼出那个名字:「朱砂!」
朱砂举起手喊停,走过来,年轻小伙子听命慢慢放下他,却抢走了他的刀,拿出绳子将他绑在床脚边。
「好好待着,别坏我好事。」朱砂居高临下睨着他,接着提着那把掉在地上的刀,往外头走去,走过他身边时,甚至有一阵玫瑰香味縈绕在周围。
梁彦辰其实已经没怎么在生金向禹的气了,可他没办法,没办法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他拉不下脸,他厌恶自己像个神经病,说到某句话时会突然哭出来,不管是自残也好、尖叫也好,都无法紓缓这个缘自内心的恐惧。
在他永远活在逃不掉的回忆中,金向禹冲进黑暗里,抓住他的手,逼得他转身面对。
这几年来,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隐瞒得很好了,可他也慢慢发现了,他还是没恢復正常,他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异类,就因为那场大火,尸体与火焰,一直包裹着他。
他是个患者,是个精神病患。
「呼......」他站在门前吐了口气,兜里放着林沫给的那把青龙帮纹样手枪,沉甸甸的,有点让人心慌,可是,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心慌,让他始终能保持专注,而不会在某一刻因为看见什么而吐出来。
他带花衫子去朱砂房间的路上说了很多,金向禹很想知道,甚至约了烧烤,可他不能说,因为这是他的命,他必须自己来承担。
想到烧烤,梁彦辰暖暖的笑了出来,不是那种毫无感情的笑,而是能让人觉得温暖的笑。
金向禹是全人类的英雄,可梁彦辰只能是自己的英雄。
「叩叩!」他敲响了花衫子房间的门,可想而知的,里头半点声响都没传出来,于是,他拿出从柜台借来的备用门卡,往感应器上一放,接着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首先是酒味、再来是菸味。
房间很明亮,花衫子估计没有关灯再走的习惯,梁彦辰很快在散乱的房间里找到了目标──一个毫无美感的绿色行李箱。
他关上门后快步走过去,在行李箱前蹲了下来,他得找到林沫说的"器具",可究竟长什么样,他一点头绪都没有,就向大海里捞根针,想想就难,总不能一发狠把人家整个行李箱顺回房间慢慢研究吧,不说金向禹,那个缺根茎的瘦小伙李毛也能边骂脏话边把整栋楼掀了,他得想些办法。
不如给林沫发视频电话吧?直播给她找?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样太没效率了,可没办法,先找再说吧,于是他从行李箱最上层开始找,除了一些乾净的毛巾和内裤以外,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对方会在打麻将时穿红内裤,于是,他拉开拉鍊,开始翻夹层,挖出了几个小吊饰后,一个一个拿到光下仔细端详,有个深蓝色挺漂亮的项鍊很入他的眼,可能就是它。
正要把项鍊塞入口袋里,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有点轻,没什么份量。
梁彦辰有些慌,下意识的就往床后的缝隙看去,故做镇定的拉上行李箱拉鍊后,退到了靠近落地窗的那个床后,趴蹲下来,手里拿着枪,屏气凝神。
接着,门开了。
备用房卡只有他有,现在能进来的人,一定是花衫子......不对!是个女人,是朱砂!梁彦辰多年前的恐惧源头一下子又回到了脑子里,手里的枪色泽冰冷,他黏腻的汗液湿透了背脊,一动也不敢动。
「出来吧,你拿错了。」朱砂带点鼻息的尾音很好认,梁彦辰一下子僵在原地,「梁警官,别躲了,再躲我派狗去咬你。」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梁彦辰起身,没有将枪放下。
「枪收起来,不然我会杀了你,我讨厌人家拿枪口对着我。」朱砂撩起头发,在他面前站定,红唇微微抿起,一双眼里像是有烈火在燃烧,烫的梁彦辰觉得有些灼,当然,这一切都是他那可笑的心理反应,:「算了,拿去。」
说完,朱砂扔了把刀到床上,那是花衫子从裤管里抽出的那把。
「这是你要找的,项鍊是我送他的,你可以还给我。」朱砂伸出手。
「你怎么知道我拿的是项鍊?」梁彦辰皱眉,却还是还给了她,「监视吗?」
「不,我有狗。」
「狗?」
「李毛,出来。」朱砂踢了下衣柜,里头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瘦小的成年男性,竟是他们的那个室友,正一脸傻样的站在那而笑,「我就怕你们乱来,安插一个人过去。」
「......你还认得我吗?」梁彦辰捡起刀插在腰间,接着猛然举起枪,食指压上板机,怒吼道:「你这几年做过恶梦吗?有梦到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吗?」
「喂,枪放下。」朱砂跟着神色一冷。
「我问你有没有!」梁彦辰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到喘不过气来,脑子有点晕,这是症状发生的前兆,或许下一秒他能边骂边哭,然后他会因为羞耻而举枪自尽。「你带来的那些人,带走了我多少兄弟......果然一个都记不清了吧。」
「有,我记得清。」朱砂突然发话,走上前去,抓过梁彦辰得手,让他把枪口抵在自己额上,「我记得比你还清,在我手下死不瞑目的人,我都记的清。」
「老大!」李毛紧张的拔高了声音。
「安静。」朱砂斜眼瞪了一眼,李毛马上噤了声,「那你呢?懦夫,你敢说你当初活下来时,一点侥倖的心理都没有?跨过那些所谓好兄弟的尸体时,你有没有胆子好好看着他们的脸?」
「我......」梁彦辰闭着眼睛,挤掉夺眶而出的泪珠,「我哪可能......我哪有脸见他们......」
「我还以为你厚脸皮到这种地步呢,梁警官。」朱砂轻轻勾唇,「当初告诉我们后援部队路线的,不就是你吗?」
「!」梁彦辰急促得喘着气,手有点拿不稳枪,「我......我若是不说,那个人就会......就会杀了她......」
「啊,那个女孩吗?我记得,丁青的女儿,丁旬是吧。」朱砂玩味的眨眨眼,「最后你有救到她吗?」
说到这哩,梁彦辰的腿已经完全软了下去,再过一秒,他可能会尖叫和失去意识,会冲出去上演现代枪战,可身边没有药,他没办法稳住心律的话,他会彻底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经神病患,「没......有......」
「那你有什么脸来质问我?」朱砂又上前一步,这次,她离他的距离比方才要近好几倍,甚至把他逼倒贴紧墙面,「你不也跟我一样吗?杀了他们的,其实是你吧?」
「我......」梁彦辰抓着手枪,跪在了地上,浑身打着冷颤,睁着眼睛发不出声音来,指尖用力到发白,汗水从他腮边滑落,「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时会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赎罪。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死了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所以你就把你的罪开脱到我身上?」朱砂嫌恶的一脚踹中他的鼻梁,把他往落地窗旁摔去,鼻血开始止不住的滴落,沾了他一手的鲜血,鼻子里已经闻不到别的味儿了,疼痛机乎麻痺了他的大脑,「懦夫。」
懦夫。
真是贴切的不得了,大英雄的搭档只是个懦夫。
他哭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又接着哭,发丝散落在他脸上,他眼前没有朱砂和李毛,只有那时熊熊燃烧的烈火,把他的神经烧断,再把周围的人都吞噬得一乾二净,只剩他一个,跪在火场里歇斯底里,他这病,原来从没好过。
「朱砂......你他妈别说的好像自己一点也没错......」他摀住已经没有知觉得鼻子,抹了一把血,睁开模模糊糊的眼睛,「我不管你现在为什么给我东西......」
「也不管我到底错没错。」他慢慢说,哭得有些沙哑。「我就是要你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有些事你逃不掉的。」
「呵呵,你呢?你也是吗?」朱砂笑得有些僵。
「是,我也是,我死后,有胆子自愿下十八层地狱,不惧修罗、不惧黄泉!你敢吗?你有胆子回头看看吗?他们都在你身后呢。」
梁彦辰说完,朝朱砂身后空无一物的地方一指。
他能看见,那些一个接一个的亡魂,挤满了整间房间,伸出爪牙,在朱砂身后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每一个眼里都是血红色的,每一个眼里都映着烧了几年的仇恨,每个身上都穿着刑警深黑色的制服,每个都带着端端正正的警帽......每个都在看见他时,朝他敬了礼。
他们从没恨过他,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