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柯宇洁还清楚她的作息。
星期日,她会睡掉整个上午,直到下午两点后才离开床铺。我不介意她的生活习惯有多么糟糕,反而对游戏另一端陪她熬到凌晨四点的张彤心怀感激。只要柯宇洁不出门、不出现在人前,我就不必跟在她身边。
有光的地方,通常伴随着影子。
据说一但被发现,影子就无法再靠近人类。当失去「保护」的影子碰触到隔日的阳光,便会化作灰烬,随风消散。
关于这点,我其实不太害怕。
这世界对影子的关注少得可怜,有时我回来得迟一些也没有人察觉。无论是在一家三口的饭桌上,还是拥挤的学校合作社里,大家的注意力只在「真正」的柯宇洁身上。
我不怪他们。连影子都选择忽略同伴,更何况那些天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浓稠的云层压得很低,闷热潮湿的空气在行人脸上形成低气压。影子的脸色比行人更加苍白,如同死去一般。
我讨厌走在沉闷的阴天,却同时感到安心。这时候的阳光已经躲进雨滴,并不会直接至照到地面上。
路上,我遇到了柯宇洁的邻座──张彤和她的影子。我们经常见面,但不曾说过话,于是我尝试和她们打招呼。举起右手的同时,她的影子和我擦肩而过,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放下僵在空中的手,内心没有多少失落。对于时刻上演的忽视,我早已习惯。
目送张彤和她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我长叹一口气。
同样是影子,我希望成为和张彤影子一样的傀儡,拥有自我意识的影子根本是个笑话。
如果不懂什么是孤独,就不会孤独,更不会幻想成为「人」。
地面传出清脆的碎裂声,我收住脚步,目光不安地向下挪。支离破碎的蜗牛壳映入眼帘,我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不小心踩破牠的影子。
蹲在奄奄一息的蜗牛旁,我不敢置信地摀住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并没有在石砖地上留下痕跡。
我不断唸着「对不起」,眼角的水珠浸湿蜗牛的影子,牠一动也不动,死了。
空气比来时更加鬱闷,再过一会大雨便会倾泻而下。
「真的很对不起。」我抹掉眼泪,轻轻捏起落叶,将它覆盖在蜗牛的躯体上。
豆大的雨点染深了地砖,我的手本能地挡在额前,不让雨水阻碍视线。对街的候车亭,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盯着我看,我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于是向前探了探头。男孩学着我的动作,往前坐了一点。
他确实在看我。
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微妙,彷彿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知道你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天空敲响低沉的雷鸣,雨水不再掩饰,在视线所及每一处肆虐。身体逐渐湿透,但那只是错觉,我的外表和刚出门时没有区别。
不等绿灯亮起,我径自衝过斑马线,往候车亭跑去。在我抵达前,一辆公车驶过,男孩消失了。
公车尾端的202随着距离转为模糊的红色光点,最后融合在雨中。
回到家,再十分鐘才两点。柯宇洁缩在被窝,玻璃窗隔绝了外头大部分噪音。
她不会晓得外头正下着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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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宇㓗,你可以再扯一点。」张彤将身体转向我,她在看柯宇洁桌上的企鹅枕头。
「这是我前两天在西门町找到的,特价九十九块。你看,它这么软,拿来睡觉多适合。」柯宇洁一双腿翘到张彤的桌子下,手里把玩着那隻蓝色企鹅。我很庆幸自己不需要做出相同的动作,那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我要做的只是待在一旁确认她「有」影子,仅此而已。
「两天后就是北模,你读完没?」张彤还没问完,柯宇洁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飘离。
张彤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你该不会没有读吧?」
是的,她没有。
张彤当然不可能听见我的回答。
「反正只是模拟考。」柯宇洁漫不经心地收回脚。
「你再颓废下去,我就不带你了。」
「那怎么行!」柯宇洁撑大双眼,「张学霸,你明知道连史莱姆都能杀死我。」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最好认真听课。」张彤说着就要抢柯宇洁怀里的企鹅,谁知柯宇洁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劲的力道让身为旁观者的我都觉得疼。
「这是我的东西。」柯宇洁的双眼仍旧瞪得很大,和刚才的玩笑不同。
「我、我知道。」张彤连连点头,柯宇洁这才松开手。她揉着手腕,脸色有些难看,我很想上前关心。淡红色的印记少说也要十分鐘才会消退,不知道那时候还疼不疼。
上课鐘响前,柯宇洁已经进入梦乡。
张彤嘖了两声,注意力回到题本上。张彤的影子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与其说她在看张彤,倒不如说她的眼神毫无聚焦,就像班上其他三十二个影子一样。
外头天气不错,标准的蓝天白云。我算准柯宇洁要下课才会醒,偷偷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九月,理应凉爽的秋天一点风都没有,倒是热出我一身汗。要不是自由太珍贵,我真想躲回二十六度的教室里。
篮球场边是一排青绿的台湾欒树。天转凉后,树上会开满金黄的小花,再等得久一些,黄花便会转成藕粉色的,宛如秋日盛开的樱花。一个暑假没见,我有点想念这群老朋友。抬头时,赫然发现一个身着制服的男孩站在围栏边,面着人行道。
我愣了愣,来的时候操场分明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他是翘课出来的,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柯宇洁每次翘课总是迅速逃离学校。这位同学待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不就摆明让教官来抓他?
我悄悄绕到他身边,步伐轻如羽毛。其实我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他根本看不见我。就算看得见,百分之九十九也会装作没看见。
「三十几度的天气,穿长袖不热吗?」我说,以一种他能听见的音量。他左胸口上的学号和柯宇洁一样,都是107开头。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不合常理。我没见过他这样的白,彷彿他的血液是冰的、不会流动的,又或者他已经多年没有站在阳光下。
看到他的正脸时,我顿住了。
我认得他。
同一时间,他开口,目光依旧停在远方,「你叫什么名字?」
我倒吸一口气,差点拔腿逃离现场。不是因为害怕露馅,而是他的问题太强人所难。自我有意识以来没有人向我说过话,我又怎么会去想自己的名字?
「柯……柯宇洁。」思索良久,我决定选择最安全的答案。
「雨鞋,真特别。」他眉梢轻挑,我才发觉自己因为紧张,口误了。他不怎么在乎,又道:「我叫薛然,这学期刚转过来的。虽然我们不同班,但好歹也是同学,请多指教。」
他伸出右手,我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回握,这回我是真的害怕露馅。薛然笑了笑,收回手。
「你为什么蹺课?」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说话,却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话。心脏砰咚砰咚地撞,生怕说错话,把他赶跑了。
「我是坏学生,成绩还吊车尾。」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平时再怎么不愿意当柯宇洁的影子,脑子里反射出来的还是她。
「是吗?我不觉得会为蜗牛死去而流泪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我感到无比讶异。那日我以为他是下雨之后才出现的,没想到连先前的画面他也看见了。一时间,脸颊变得灼热。
「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学着他,朝马路尽头看去。
「或许吧。」
外头的行人大多是穿戴整齐的上班族,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们的视线大多都在手机上,少数没有的,脚程就更快一些,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甚至将包包揣在怀里跑了起来。
又过一会,他瞄向錶道:「快下课了。」
我瞥了眼他捲起的袖口,银色的錶带后方,好像藏着一道和小手臂平行的疤。
薛然自己也发现了,他迅速将袖子放下。
我们没有道别。当我在操场中央往篮球场边看去时,他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