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岛屿的四季并不分明,微冷的二月天,仍旧芳草绵延,满山遍野的绿树红花,阡陌水田新苗嫩翠,同雨雾晕成一片氤氳春色。
然而墙外春色如何,尽与徐家古厝的芳菲院无关。
小桥流水花影重,久远的时间里,确曾有过这样的风光;往后三百多年,此处从来仅有荒烟黄土,枯黑枝条蔓生,衬着斑驳褪白的砖墙,恍若冥府地界,沉肃冷清。
当真一丝生机也无。
每当这个时节,蔓蔓总喜欢提着酒,带两样点心,坐到屋脊上遥望远方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又是一年花开,战乱结束后,人间生活变化极大,高楼平地起,四处灯火辉煌,虽是吵闹了些,倒也令她不若头几年那般难熬。
喝了口徐家小辈孝敬的梅酒,伴着清润雨丝,她闭上眼,大约是活得太久,思绪总是迟钝而反覆。
有时候她想,那个人的面容其实几乎记不清了,所有过往糊成漫天飞舞的猩红花瓣,回忆起来依旧惊心动魄,椎心蚀骨地疼──但她已经记不清了,他的笑,他温暖的嗓音,促狭的性子,好似一日淡过一日。
她不过就是凭藉那句单薄的承诺,彷彿要和他置气似地,偶尔在徐家小辈们身上寻找他的影子,然后,执拗地继续等下去。
清醒的时候觉得傻得无药可救,浑沌的时候,竟也开始嘲笑自己。
老旧的木门吱呀响起,她并未立即转头,而是叹了口气。
「小阿衍吗?跑来我这儿,是又和你父亲吵架了?」
来人许久没有开口,她奇怪地侧眸看去,只瞧见一截竹月色衣袍飘飞,男人頎长的身影立在雨幕里,从容而安然,她浑身一震,酒瓶驀地从手上松脱,骨碌碌地滚过屋瓦,最后哐啷一声,落下屋簷,碎了一地。
她自屋顶跃下,倏地逼近那人。
「……阿恆?」尾音微微发颤。
同样的竹月色青衣长袍,眉目疏朗,如同许久以前,朝她粲然一笑,青阳融雪,陌上花开蝴蝶飞。
然而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只是安静地与她对望,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一身温润如月,带着地底幽寒的气息。
这些年,蔓蔓见过无数相像的人,错认过无数次,愣了愣,很快收拾好心绪,男人腰间那块玄色令牌,以及手上提的引魂纱灯,很容易便分辨出他的身分。
「……冥府来的鬼差啊,」她弯起唇,有些萧索地笑了,「终究是有这一日。」
纱灯亮起青色光晕,将男人的面容映出几分森然。
他淡声道:「姑娘请吧。」
蔓蔓闭了闭眼,正要倾身,湿凉的空气陡然起了变化,混入一丝腐朽的味道,她蹙起眉头,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越发迫人的火光。
「虽说你职责如此,能否打个商量,」她说道:「你那盏灯,先用在别的地方,可好?」
「姑娘为天地化生的精魅,若未伤人性命,本不该出现在生死簿上。」
引魂灯未灭,鬼差轻柔的嗓音似是劝解;蔓蔓揉了揉额角。
「我并非想伤人性命,」她颇为无奈,「徐道思的死,是她和她家弟弟修习禁术惹的祸,他们为了避人耳目,跑到这座院子来作法,我不过是出手打翻祭坛罢了,可惜那孩子有心脏病,不经吓。」
大约听起来太像辩解,男人神色未变,依旧无动于衷。
腐败气息渐浓,蔓蔓叹了口气。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她弟弟。」
男人微愣,「什么?」
「徐道慎,」她嗓音逼紧,「──他来了。」
黄土沙尘随术法扬起的狂风滚滚翻腾,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蔓蔓抬袖挡了挡,粗礪的嚎叫声划破空寂的院落,似哭似笑,似悲似喜,听起来毛骨悚然。
男人不疾不徐的模样总算起了一丝波澜,他讶然道:「这里竟有兇厉?」
「有,新鲜得很,冥府自然还不晓得,」蔓蔓冷笑,「好了,小朋友先一边儿玩去!」
她将他用力一推,正好避开迎面袭来的利爪,泛黑的指爪带着可怕的腥气,烟尘中现出青年狰狞发青的面孔,尖啸着扑向她。
「徐氏后人又出这种败类,我顺手替你家祖先收拾了!」
佈满锐刺的枯黑枝条从长袖中窜出,有如灵蛇盘旋,瞬时缠上了兇厉的身躯,那厉鬼的灵力却比她预想的要强,周身黑气猛然爆发,一下子将枝条震成数段,他诡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只鲜红的玻璃瓶用力摔碎,血腥味顿时四溢。
泼洒出的鲜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匯聚又分散,围绕着蔓蔓蜿蜒成繁复的图阵。
方圆之地陡然升起漫天的血雾。
「朱砂阵?」蔓蔓变了脸色,「徐道慎,你怎么敢──」
她的嗓音驀地拔高,似是要化作厉鬼般恨声,整座院子与她的愤怒起了共鸣,无数枯枝藤条抽长蔓延,恶狠狠地刺向那团黑色的影子……却在贯穿他之前,纷纷落了地。
力量耗尽,她残破的灵魂终是承受不住。
朱砂阵过于阴损,取人内丹,毁人魂魄,当年她便是着了道,才失去灵元,差点魂飞魄散。
没承想,三百年后,竟又遭遇一回。
而这次,没有人悲慟地大喊她的名字,没有人不顾性命闯进阵里陪她,也再没有人,竭尽所有,为她承受阵法的伤害……
她惨然一笑,抬起手,拚着最后的清明和仅剩的灵力,传了道讯息给徐家当家。
失去意识之前,一道剑芒破开了幢幢鬼影,在这漫天艷红血雾里,开出一朵纯白的花。
就彷彿是,她原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