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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百合 > 荼蘼花事 > Vol.14 "你若来"
  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了。
  「你在香港的日子剩多少天了?」
  佟于馥问道,刚下了班的她,穿的还是一身西式侍应服装。刚坐下来后,她们点了些小食,两人都不大饿。
  「两天,」
  如此回道,冯玫綺的指尖贴在水杯的杯侧上轻轻点打着,看起来有点儿焦虑。
  「快离开了。」
  她又说,还是喝了点水润润唇。
  听到这个答案,佟于馥第一次显得如此落寞。她们互相凝视了一眼,而后又彼此了然地错开视线,正好侍应早了些将她们的饮料送上来,消解掉这逐渐酝酿的尷尬。
  「所以,你现在喝奶茶了?」
  见着冯玫綺端起热太妃糖奶茶凑到唇前,佟于馥笑道。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她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来,冯玫綺为了顾及身材等理由,可是基本上都不碰奶茶的,连港式奶茶也不。除非是全素、去糖且走冰,还必须只在她两个月一次的「罪恶日」里喝。
  「你还不是开始喝咖啡了?」
  冯经理啜了口奶茶,唇角微勾。
  从前的佟于馥不喝咖啡和茶,这会让她没法安稳入睡,而当她睡不着时,冯玫綺便有的受了。
  「来店里后帮忙试了茶跟咖啡,起初是慢慢喝了一些,后来身体习惯了咖啡因,就喝得更多了。」
  看来她们也不是变了,只是习惯了新的。
  「是吗。」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冯经理的心底总感觉有点儿空荡荡的。说得越多便越是。所以她转而望向窗外的景致,尖沙咀在傍晚时的景色是一片昏黄、夹带着紫罗兰色光芒的夕阳映照,背光的大楼群成了墨黑的高耸方块,一小格一小格地纷纷点起了表示加班的灯光,那些暗着的办公室也是有的。
  「话说,你还记得之前登哥那里有个女孩子叫小妍吗?」
  她回过神来时,佟于馥用茶匙缓缓地把方糖块搅散了,突然问道。还是一样嗜糖如命啊。而她对面的冯玫綺不禁对此轻地微笑。
  小妍呀。这个共同熟识的名字马上在她的脑海中对上了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庞。
  *
  小妍有着高鼻樑,五官深邃,眉毛不太整齐,稀疏地贴在眉骨上,看着有点像混血。
  「登哥最近跟小妍好上了。」
  佟于馥用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对恋人说道,而那女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刚下了飞机便赶来她们预定的餐厅,佟于馥也已经帮她点好了热花草茶,让她消一消下班后又要飞行的疲倦。
  「不会吧?」
  冯玫綺觉得有点好笑似,接道:「我认识的小妍怎么会喜欢上登哥这一型的?」
  无意冒犯登哥,但是她们认识的小妍在一次茶会时对她们说过,她要嫁的人绝对不会是香港本地人。这年头国外的旅人来来去去,有这么多机会,她想藉着跨国婚姻离开香港。很不凑巧的是,登哥是个实实在在的香港男人,没有任何出格的特点。
  「你相信缘份吗?」
  将刀叉放下,佟于馥耸了耸肩。
  「小妍发现登哥原来是以前对门的邻居哥哥,后来小妍搬到九龙,就再也没见过对方了。」
  「难怪,登哥当初老是说对小妍有种特别眼熟的感觉。」
  冯玫綺并没有直接回答缘分的问题,只是拾起纸巾擦拭唇角后回应。或多或少她是更偏向实务派的。
  「登哥说了。」
  说着,佟于馥对女人发自内心笑得欢快,轻轻地将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上她搁在桌上的手,中指上有枚纯银的对戒。
  「如果有缘,就算要跟一个女人就这么走一辈子,他也觉得正好。」
  *
  「小妍最近再嫁了,我收到她的喜帖时已经晚了,登哥转交给我的。」
  轻叹了一口气,佟于馥听起来也很惋惜。但终究是过去的人了,她们对这女孩的印象也停留在遥遥的数年之前。
  「她如愿嫁了个外国男人吗?」
  冯玫綺不再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自然一些,毕竟这事儿当年她也参与了不少。
  「喜帖上的名字看起来是个法国人,字母上头左撇右撇的。登哥什么也不说。我想,她确实是做了外国太太吧。」
  她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对女人笑着回应,往自己的腿上铺好餐巾。她们的小食上了一份,佟于馥点的鸡翼佐忌廉酱。
  说老实话,冯玫綺也很喜欢忌廉的香气,这使她想起眼前的女人。但是当年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素主义者。回了台湾太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终于放下执着,开始在午餐与出差时点那些不怎么素的招牌餐点跟甜食。
  「法国的确适合浪漫的女人。」
  笑了笑,冯玫綺显然对这个国家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里很美。」
  而佟于馥点点头附和,开始说道:「小时候,我妈带我跟于德去露天电影院看过奥黛丽赫本演的《巴黎假期》,当时候的巴黎真美。」
  于德最近怎么样了?冯玫綺原本想问这句话,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妥。她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像犯了那好不了的旧伤,直到佟于馥再度开口。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的那句话。」
  *
  「她说⸺如果我能,就算要拋下你们,我也会做巴黎的女人。」
  佟于馥说完后觉得好笑似,然而她的恋人只感到惋惜。女人倾前身子,放下了平常的高姿态与自尊,只是全心全意地想当个能照顾她的女朋友。
  「抱歉,于馥。」
  冯玫綺觉得很懊悔,真不该提议去冬天到巴黎旅游的。纵然这不是她的过错,拋下这姐弟一去不回的母亲也不值一提。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不过,佟于馥听起来很平静,眸底闪烁着微微光动。
  「有好几次我都问她,为什么不让我跟于德改姓周,她都不以为然。她就是这样的人。」
  姓佟的那个男人为你们付了更多赡养费,跟了我的姓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佟于馥的母亲周氏总是这样自轻、平淡又那么点现实的女人,但佟于馥并不恨她,甚至有些怀念。对佟于德也一样,就算这男人给她惹了后患无穷的事儿,她也没真正恨过这同母异父的弟弟。
  「她做过最好的事,应该是在离开前把我们跟一笔钱都留在年华。」
  年华,那还是一间太好的酒吧。当时她第一眼看见冯玫綺,心头上有种怪异的熟识感,她们俩逐渐聊起天后,佟于馥从未觉得待在酒吧工作是这么快乐的事。
  「否则,我不会遇见你。」
  冯玫綺微微晕红着脸。
  她的女朋友怎么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陈腔滥调的情话?
  *
  「话说回来,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最近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不久之前她们才重逢过似。冯玫綺垂眸一笑,想着。她们都藉着念旧在避开那些真正癥结的事儿,这可真滑稽,但又能如何是好呢。
  「真巧,十年多前她也搬到巴黎定居了。我爸终究要什么都留不下。」
  「她还抽菸吗?」
  「我想是的。」
  冯玫綺又给自己添了点冷水,掌心也起了寒意。
  「不过,她在法国的户头还收着我打过去的款项,所以,我想应该一切安好。」
  有些事她倒没说。例如,冯母离了婚到巴黎后,还是会给她寄几张明信片。字句的最后也不特别完整地署名了,只是草草地缩写上「y.l.」,以此示意。
  ⸺要是你还会回香港,就替我去年华问候一下老店长吧。
  ⸺门当户对的婚姻是我这一生听过最愚蠢的词儿。
  *
  「第一年来香港,也是她推荐我到年华去喝杯酒的,说以前在那边有个老朋友。」
  冯玫綺想起什么似地笑了起来,说道:「说不定真的有缘分这种事。」
  「下次记得代我向你妈问好。」
  厨师沙拉佐油醋酱是佟于馥这一生不能没有的一道菜,上菜时她的眼睛都亮了,也笑着回道。爱到浓情蜜意时的情侣似乎也没别的太多情绪了,只顾着笑,或是将恋人笑起来的样子牢牢记在脑海中,是多么地简单。
  一年之前,她同冯玫綺的妈妈在铜锣湾见过一次面,有一饭之缘。她们母女俩的性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交际花的美与智慧,却也都是倔得可爱,而冯母对她们俩在香港的事儿也略知一二,倒是没有反对的情绪就是了。
  「她最近忙得很。」
  想到家里那任性的女人,冯玫綺不禁轻叹。
  「学了油画,又说要做画商,还要品酒。」
  她大概就是想摆脱丈夫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
  「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到纽约的那一次。」
  现在想想,时间线拉得可长了。冯玫綺的油醋沙拉也上桌了,她观察了一眼对面的女人,而佟于馥也怔了下,表情倒没有太多意思。至少也是零五年时的事了。
  「那时候她看起来挺好的,说在那里的画廊生意做完就要到巴黎去了。」
  冯母在那年下定了决心,钱也够了。想起这件事,冯玫綺也不禁想,这女人是真的聪明,嫁了个没有感情的老公,最后把该分的财產分了分,连离婚的纸都不带上便扬长而去了。冯父当年是要女儿去挽留她的,但可想而知,冯玫綺处理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也没有兴趣去打悲情牌。
  而她对纽约的印象大抵如此。剩下的只有在当年无数的夜晚里,她对计程车司机说的一句:「到布鲁克林大桥去,绕远点的路,我能付钱。」
  「现在想一想,我们的妈妈可都太有个性了。」
  佟于馥喜欢用叉子慢慢地挑出鸡翼的骨头,是个仔细的人。说着,她笑了。她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眸,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分,就算现在到了这年纪也一样,笑起来还是像个年轻人一样快乐。
  「touché.」
  她面前的冯玫綺在这时候都消了一半的沙拉了,而女人的鸡翼刚食了两三只。
  「你把整晚都留给我了吗?」
  过了一会沉静的用餐时间后,佟于馥突然向她问道,盘中的忌廉酱也用得差不多了,留下一道道抹过的痕跡。
  冯玫綺想了一会,她否认不了。所以才说:「也没别的事了。」
  她的脸色变得有点凄哀,马上又被控制住了,转成了一种她必须释怀,否则太过难堪的情绪。然而释怀又是什么呢,只见词不见义,她从不晓得该如何恰如其分地释怀她们俩的事儿,淡忘是淡忘,而痛是痛。
  「那,」
  佟于馥轻轻地放下了刀叉,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并不是出自于欣喜的情绪。
  「等会要不要去维港走走?」
  「外头还在下雨呢。」
  冯玫綺并没有说不。于是女人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眸,又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有个地方能遮雨,没什么游客会去。」
  她们为什么从没去过维多利亚港呢?九八的夏天,佟于馥下了班后到港大去接冯玫綺下课,她们在摇晃的巴士上依偎着打盹,日光晒得冯玫綺的眼有些太亮了,她窝在女人的怀里睁开眼,对街的双层巴士车身上有在天际间连线的摩天大楼剪影,她细声问了佟于馥这个问题。只是,女人睡得太沉了。
  「那好吧。」
  沙拉盘底只剩下橄欖油色的油醋酱,冯玫綺应答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奶茶。她的脸色在这场对话后变得红润了些,彷彿打自内心对什么可能性有了期待,却又是极为自制的。
  至少今晚,她的手指上赤裸裸的,少了那一抹刺眼的的冰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