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射医院的直升机被公安的人打落,里面的组织成员,没有死的,都自杀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被总部记录在册的代号成员在过海关时表现可疑,被边境官员拦下。公安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把那个代号成员逮捕带走。一个小时后,日本全边境的官员收到一份附有照片的完整名单,出境审查变得无比严苛和漫长。
炸毁医院,是组织从日本撤离前,对总部的猛烈报复。幸好,组织不知道医院的防守情况和伤员人数,总部和平民的伤亡,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赤井带着爱子入驻了联合搜查的总部,那是公安在东京某地的秘密基地,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
安全起见,住宿区多在地下,没有窗户。但考虑到爱子的心理健康,赤井费了一番功夫,才申请到一间位于地上的有窗单人间。
爱子一直待在房间里。
公安基地里也有心理医生,但不像医院里那些和公安合作,专攻心理咨询和精神疾病治疗的临床医生,基地里的医生是总部的成员,全是男性,专精侧写和犯罪心理学,比起医生,更像特工。其中一位男医生接手了爱子,撬不开爱子的口,给她测了一下抑郁水平,感觉没有太大问题,就放任她一个人待着,也没有给她开药。
房间里有独立卫浴,心理医生派了专人给爱子送饭,爱子本就没有踏出房间的动力,现在也没有踏出房间的必要,便整日坐在床上,玩着手机,看着电视。每天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吃午饭,到了六点再吃一顿晚饭,然后十二点睡觉。房间里从早到晚拉着窗帘,阳光照不进来,非常得压抑。
赤井知道这件事,不让别人给爱子送饭,逼她从房间里出来,走一段路到食堂,再走一段路回房间。
食堂很大,熙熙攘攘挤着无数特工,大部分是男的,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说着各种语言,大部分是日语,小部分是英语,带着各国口音,时不时冒出几句法语德语。
爱子有些茫然无措,这还是她住院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之前来送饭的女后勤把她带到食堂的一角,那里有一张长桌,坐着许多女性,偶尔出现几张男性面孔。
爱子感到十分拘谨,还有些束手束脚,她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到了长桌的最末端。
有几个用英语混杂着其他语言聊天的女特工注意到了她,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端着盘子坐到她身边,用蹩脚的日语对她说:“你好可爱,你是谁的家人吗?”
“也可能是证人。”坐到爱子对面的褐色大波浪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说道,“日本女孩比较害羞,你不要吓到她。”
“多吃点。”金发女特工把自己的苹果和酸奶放到爱子的餐盘里,“你太瘦了。”
爱子不擅长应付别人如此热情直白的好意,有些畏缩,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嘟哝着说了声谢谢,就低下头,盯着餐盘,不再看别人,只管自己扒饭。
金发女特工还想和爱子继续搭讪。
“爱丽丝,”一个清冷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把爱子从过分热情的美国人手里解救下来,“放过这个女孩吧,没看到她不想和你说话吗?”
“是我日语说的不好吗?瑛海?”爱丽丝用美式英语抱怨道,“我可是学了很久呢!”
本堂瑛海和一个高挑的红发美女并肩走来。她拍了拍爱丽丝的肩膀,让对方给她腾出一个位置。爱丽丝往外挪了挪屁股,她就坐到了爱子旁边。
那个红发美女坐到了本堂瑛海对面。
“吃慢点,别噎着了。”本堂瑛海对爱子说。
爱子一直在狼吞虎咽,想要早点逃离食堂,回到房间。
本堂瑛海和其他三个女特工交流起来,她说日语,爱丽丝和红发美女说英语,褐色大波浪说法语,竟然都听得懂彼此的意思。
最后一口饭吃完,爱子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我吃完了,先走了。”
然后她逃也似地端着餐盘离开了长桌。
爱丽丝看着爱子:“你认识她吗?瑛海?日本女孩都这么内向吗?我昨天刚到,不知道走之前能不能交到日本朋友。”
“你可以谈个日本帅哥。”褐色大波浪眨了眨眼,“我听说他们皮肤光滑得像海豚。”
四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爱子对总部慢慢熟悉起来,开始挑一些人少的时段去食堂,一般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因为特工们经常加班、出任务,三餐不规律,所以食堂二十四小时供应餐饮。从下午四点起,一直到凌晨两点,都有人在吃饭、买咖啡。
这一天,爱子又是十二点才起床,她饿到不行,洗漱完,就去了食堂。
虽然是饭点,但食堂没有之前人多了。前几天,各国增援了许多特工,都是一落地就到总部待命。最近,增援的特工倒完时差,陆陆续续被派往全国各地,开始和公安一起剿灭组织据点了。
许多基层公安知道医院的位置,医院遇袭说明这些基层公安中有组织人手渗透,但零之小组没有时间仔细筛查谁是卧底,遍布全国各地的组织据点又需要大量基层公安快速地处理。因此,领导全国公安的零之小组决定,让每组基层公安配备至少一个他国特工,互相监察、制衡。毕竟,组织的老巢在日本,即使在他国有活动,渗透进他国情报机构的可能性也不会很高,他国特工又已经被自己国家的情报机构审查了一遍,才会被派到日本。
爱子打完饭,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
阴影落到餐桌上,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抬了抬眼皮。
金色头发、深色皮肤、紫色眼睛,穿着公安的灰色西装。
是降谷零。
爱子垂下眼帘,继续吃饭,悄悄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组织被消灭后,你有什么计划吗?”降谷零问她。
爱子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她决定拿嘴来吃饭,不做其他任何事。
降谷零没有吃饭,他的嘴拿来说话。他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想不想留在日本?”
爱子夹菜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赤井也问过她,想不想和他去美国。
其实,她无所谓去哪。去美国也好,留在日本也好,进监狱也好,不进监狱也好,她都无所谓了。
她不在乎。
她不想说话,但她不是傻了,她有耳朵,她很清醒。她知道那些公安怎么评论她的,她知道她签过认罪书,还按了指印。
她继续吃饭。
降谷零继续说话:“如果你想留在日本,我可以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呢?
争取不把她送检,争取私下处理,争取一个证人保护计划,争取一个隐姓埋名的可能,争取一个清白的身份。
从美国那里争取过来,从fbi那里争取过来,从赤井那里争取过来。
但爱子开口了,语气很冷淡,她说:“随便。”
降谷零的紫色眼睛盯着她:“那你想和赤井去美国吗?”
她又重申了一遍她的态度:“都可以。”
她吃完了,端着餐盘离开了,把降谷零一个人留在原地。
几天后,捷报传来,朗姆试图通过直升机逃离日本,被密切监视日本领空的美军基地发现,几家战斗机立刻起飞,前后左右夹击直升机,逼得朗姆出来投降。
“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朗姆坐在审讯室里,“我可以提供一些情报,换得一个安稳的晚年。但我只和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沟通。”
此话一出,站在审讯室单向玻璃后的人心思活络起来。
公安有黑田兵卫,fbi有詹姆斯,cia、mi6、bnd、csis、dgse也各有一个话语人。
二桃杀三士,谁才是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
远离核心,那些做实事的特工并不知道上层的暗流涌动。因为抓到了组织二把手,总部举办了庆功晚宴。
连轴加班的男男女女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临近圣诞,食堂布置成过节的氛围,长桌被摆到一边,椅子撤掉,只留一个个小圆桌。墙上贴着各种语言写成的祝福,挂着圣诞花环、圣诞结和圣诞球,纸片剪成的小人和彩灯交相辉映,从一头连到另一头。桌上摆着来自各个国家的食物,还有无数的酒瓶和酒杯。有人开了香槟,香槟塞飞出去,打到一个男人的屁股。大家都笑了起来,举杯庆祝阶段性的大胜利。
本堂瑛海敲响爱子的门:“你不去和大家一起玩吗?”
爱子不想去,但她没有吃晚饭,房间里只有一个中午带走的苹果。
“走吧,”本堂瑛海见她犹豫,直接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
一进食堂,就有男人凑上来:“本堂小姐,我敬你一杯。”
本堂瑛海含笑拿过男人递来的酒,和男人的酒杯碰了一下,却只用嘴抿了抿。
男人也没说什么,自己喝完,就离开了。
“去吃点东西吧。”本堂瑛海把爱子带到放着蛋糕和点心的长桌旁,“这里应该有果汁和可乐,我给你找找。”
爱子被留在长桌旁,长桌上摆着八个托盘,一些托盘里有蛋糕,看上去精致诱人,小小一块,上面挤着奶油,洒着饼干屑,或缀一个红红的樱桃。她随便拿起一个,默默吃了起来。
灯红酒绿,有男人和女人跳起舞来,有人搂着麦克风唱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已经醉倒了,靠着圆桌滑到地上。
她静静看着食堂里的景象,感到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有女特工换上了漂亮的小礼服,在舞池里转圈,裙摆飞扬,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有男特工熨了一下午的西装,细细打理了几个月没剪已经很长的头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朗姆被抓,组织即将覆灭,天大的好消息,为什么不庆祝呢?
不开心吗?不快乐吗?
她又拿起一块蛋糕,机械地往嘴里塞。
胃沉甸甸的,她感到现时的一切都和她无关。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被留在了黑暗痛苦的世界里。她已经破碎了,被组织摧毁了,被孤儿院摧毁了,被琴酒摧毁了,被福万摧毁了,被卧底摧毁了,被警察摧毁了。
她被永远困在了过去。
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梁,创伤如此之大,已经彻底改变了她。
她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感到心在流血,泪水在眼眶里积蓄,她匆匆离开了食堂。
本堂瑛海终于找到了用来兑伏特加的橙汁,提着已经空了一半的1l大瓶去找爱子时,发现爱子已经不见了。
她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挤过群魔乱舞的男男女女,走出食堂,左右观察着。
走廊里只有刚刚结束任务的特工,从外面回来,大声抱怨被耽搁了,没能及时参加晚宴。
本堂瑛海转身回到食堂。
赤井秀一跟在同事身后,从拐角处转出来,就看到本堂瑛海进入食堂的身影。
“不知道现在还有酒吗?”同事有些懊恼,“早上听说有晚宴,还期待能和美女跳个舞呢。”
赤井秀一走到门口,看到本堂瑛海把橙汁瓶放回桌上,若有所思。
“赤井,快来。”同事对站在门口的赤井秀一招了招手,“今晚不醉不归。”
“你们先去吧。”赤井秀一说,“我还有些事。”
同事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今晚你还有工作?怎么尽逮着你一个人剥削啊?”
赤井秀一笑了笑:“不是工作。”
然后他就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爱子躲到房间里,背靠着门,抱着腿坐在地上。
只有这个姿势,最能给她安全感。
泪水静静流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她就是想哭。
心皱成一团,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感到好难受好难受。
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没有人可以对话。没有人理解她,每个人都那么快乐、那么优秀、那么努力、那么乐观,只有她,阴郁、脆弱、敏感、自卑。
即使朗姆被抓,即使组织覆灭,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被划开的毛绒兔子无法缝合,即使针线活再好,也会留下一条长长的丑丑的疤。
就像她。
她摸着自己左手腕的疤,摸着自己右手腕的疤。
光明和黑暗都狠狠伤害过她。
她讨厌这个世界,她讨厌她自己。
创伤发生,就不会消失。痛苦永远在那里,不会变少,只会越来越多,在别人的快乐中,在别人的不理解中,在别人的无忧无虑中,在别人克服痛苦的成功中。
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地板冰冷,门板冰冷,熨帖着她的屁股她的后心。她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感到自己如此的渺小,就像一只蚂蚁,被这个世界的恶意轻轻一捻,就死掉了。即使她侥幸地捡回一条命,也半身破碎,苟延残喘,无法再活成个人样。
但门被敲了敲,门板震颤,带着她的心也震颤起来。
“爱子,”一个声音响起,“你在里面吗?”
睫毛颤动,又滚落几滴泪珠。
那个人靠着门板坐到地上,手心贴在门背上,似乎在感受她的存在。
“你怎么了?要和我聊聊吗?”
她咬着牙,不出声,但眼泪如泉水般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进她的衣领里,滴在她的裤子上。
那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头靠在门上。
一门之隔,他盘腿侧对着门,静静看着门框,而她双腿屈起,用手胡乱擦着脸。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还在哭,肩膀一抖一抖的,压抑着抽泣的声音。
没有得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我还没吃。”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他站了起来,隔着门对她说:“我去拿点吃的,等我一下。”
等他再回来时,她已经靠着门睡着了。
他就坐在门外,自己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