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乾矜持地颔首,拂袖在椅子上坐下,轻描淡写地道:“不是家书,情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情,书?
胡山下巴掉地上了,司徒朔的腰也闪了一下。
李景乾嫌弃地看着他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捏着信纸飘飘然地就回了主营帐。
他给上京的消息一直是自己被淮王钳制着被迫东征,没有额外与她透露什么,但她却给江亦川寄信了,像家人一样嘘寒问暖,询问他何时归京。
想必是猜到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这封信里其实大多是废话,就算不寄也没什么的,但她就是寄了。
他盯着纸上跳跃的笔划,仿佛都能看见她捏着狼毫笔坐在窗边,眼尾弯弯地道:“旁人都有的东西,你也要有。”
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勾,李景乾轻咳一声,坐在桌前提笔与她回信。
他话向来不多,三言两语就能写好一封,可写完左看右看,李景乾突然想起了齐若白。
那人也爱给她写信,写得还挺多。
虽说死者为大,但一想到宁朝阳还给他写了回信,他忍不住就眯了眯眼。
撕掉,重写。
他有很多可以写的。
比如今日他做了好事,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也得占两百个字。
比如路过之处的风景甚好,再写一百字。
还有中午刚吃的饭、半途打猎带回来的羊……
还有些许的想念。
他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想故作轻松,但眼神里的紧张和期盼还是挡也挡不住地往外倾泄。
墨水渗进信笺里,被折叠卷起,带着雀跃的心意一路奔回上京。
宁朝阳正带着人抄苍铁敬党羽的家。
三品的大臣,地窖里的金银堆得比山还高。她揣着手冷漠地看着那些人哭天抢地地被押出去,有个性子烈的女眷不愿被牵连充伎,一头就撞死在了石柱上。
四周顿时响起嚎哭声,动手的几个护卫也有些慌了神。
宁朝阳看着,不为所动:“来两个人将尸体搬走,其余人继续。”
“你这狗官,也不怕遭报应!”有家眷痛骂。
漠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她斜眸道:“报应也分个先来后到,您还是先看看您家这应得的报应吧。”
“不过就是收了人家些银钱,这世上有不爱钱的人吗?”家眷愤愤不平,“把你家抄了情状怕也相差无几,你在这里装什么清廉!”
宁朝阳充耳不闻。
将这一家人查抄贴封条,再核对相关账目,结束之后就已经到了深夜。
她带着一身冷气跨进自家东院,却见院子里亮着光。
心口跳了一下,朝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大人。”许管家从屋子里出来,笑着与她道,“魏州那边回了信来。”
原来只是回信。
抿唇点头,宁朝阳接过信封,坐去软榻上拆开。
狸奴喵地一声跳到她的怀里,伸着小脑袋与她一起看。
“朝阳,见字如晤。”
这称呼有些新奇,宁朝阳微微挑眉,目光往下,神色就一点点地柔和了下来。
她就知道这人不会是单纯擒拿淮王去的。
在上京里的定北侯是一条搁浅的鱼,虽然漂亮,却少两分锐气,出其不意宁死不屈的模样才更像他,哪怕知道是忤逆圣意,哪怕一旦失败就会有丢命的危险,他却还是一定要这么做。
旁人可能会劝他三思而后行,但宁朝阳觉得,做都做了,那就替他善好后吧。
眼里涌起笑意,她将信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嘴里嘀咕着这字写得也太用力了,手上却是将它放进盒子里,藏到了自己书架的最深处。
台鉴给圣人上了奏本,挑明定北侯与淮王有同流合污之嫌,劝圣人早日将定北侯召回上京。
淮乐将折子递给宁朝阳,含笑问她:“你怎么看?”
宁朝阳只翻了一眼就道:“若无东边诸将浴血奋战,这位大人连握笔的机会都未必能有。”
背刺正在征战的武将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事情,没有之一。
第186章 肃清风气
这话是没说错的,但从宁朝阳的嘴里说出来,淮乐还是有些意外。
一向只看利弊的人,什么时候也会论道义了?
更意外的是,她这话一落地,旁边站着的几个重臣没有像先前一样指责反对她,反而是纷纷点头:“宁大人言之有理。”
“东边战事尚未安定,台鉴竟就急着要问罪定北侯,实在其心可诛。”
“殿下既然已经监国,就该先杀鸡儆猴,叫他们不敢再肆意作乱。”
淮乐听着,这才发现朝中的风气好像也变了。
先前大家都还分着各自的立场权衡忌惮,只要是敌对的人,就算说得对也不赞同,只要是自己这边的人,就算说错了也会帮着掩护。
可现在,他们连宁朝阳都不避讳了,甚至还大声赞同她。
淮乐有些怔忪,而后就挥笔让青州将刚制好的兵器送去支援定北侯。
朝廷之中的党争风气不是一天养成的,自然也不会在一天之内就消弭,宁朝阳将苍铁敬一党重处开了一个好头,但要如何将这风气延续下去,还得她再多想想。
不过,总归是在变好的。
议事散场,淮乐坐在高位上看着朝阳与其他大人一起并肩走出大堂,眼里露出了一丝欣慰。
宁朝阳是整个朝野里最辛苦的人。
不是因为她办事多,而是因为所有得罪人的活儿,基本都是她在干。
中书舍人、台谏官、工部侍郎、光禄将军、禁军统领……所有与李扶风有牵扯并且回不了头的官员,都由她出面抄家监斩,这些人在朝中没有获罪的门生和亲友,简直将她恨进了骨子里。
淮乐每日桌上的奏折共三堆,朝中大事占两堆,弹劾宁大人的独占一堆。
虽然大多数她都置之不理了,但总有人会费尽心思地抓宁朝阳的错处,而后当朝弹劾。
这世上人无完人,就算厉害如宁大人,也会有错漏之处,比如——
大盛有律,朝廷官员不能私自往有战事的州县送信,违者脊杖二十。
淮乐拿到驿站记录的时候很想替朝阳打掩护,甚至已经派人去“问”驿站是不是记错了。
但宁朝阳却拱手与她道:“臣的确是送了私信去魏州,臣认罚。”
淮乐想说她糊涂,她却先一步开口道:“朝纲动荡,人心惶惶,新上任的官员都在等殿下做出表率。臣在此时挨一顿板子,比之后的十顿百顿都更管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去领罚了。
那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挨杖责脸上过不去,按理说藏着偷偷打了就算了。
但宁朝阳不。
她不但不去刑房,反而拖着跪垫、带着执杖的两个小吏,大步流星地穿过永昌门,走过三孔桥,最后停?????在了朝臣来往最多的太极殿门口。
四周的官员看着她这架势,还以为她要来找谁的麻烦,纷纷往后一缩。
结果宁朝阳将垫子一放就跪了上去,冷静地朝旁边的黄厚成道:有劳大人。”
黄厚成神色复杂地展开文卷,将她的罪名大声念了一遍。
叶渐青等人在旁边听得皱眉,与宁朝阳有旧怨的官员们却是幸灾乐祸地道:“天道有轮回,老天诚不我欺。”
“宁大人也有今天啊?”
“堂堂一品的代掌首辅,做这戏码给谁看呐!”
一板子落下来,宁朝阳背脊一颤,脸色瞬间苍白。
四周的议论声变小了些。
又是一板子下来,力道只增不减,打得她身子微微向前倾斜。朝阳脸色难看,眉头却没皱,扶着地就重新跪正。
听见那板子在空中舞出来的风声,围观的官员们彻底噤声了。
有人还想揶揄她,但刚一张嘴,竟就对上了宁朝阳看过来的眼神。
“何大人。”她受着刑,皮肉都在打颤,声音却还冷静,“以我为鉴,往魏州的信可是不能再寄了。”
被点名的何旭一慌,下意识地道:“你别胡说,我可不会往魏州寄什么信。”
“十里亭驿站,二两银子,一壶好酒。”宁朝阳一字一句地道,“大人好自为之。”
何旭变了脸色,慌忙跟左右的同僚摆手:“我没有,真没有,就是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不能寄我就没寄了,我那也是私信……”
啪——
这一板子打得极重,众人闻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朝阳撑着地面冷汗直流,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差不多得了吧。”方叔康忍不住道,“你们这是把人往死里打?”
黄厚成也为难:“这是宁大人要求的。”
“她要求你就照做?”叶渐青皱眉,“她狠起来能将命豁出去,你也让她豁?”
“这,我……”
“黄大人不必惊慌。”宁朝阳重新跪直身子,“今日这刑无论如何也要行完,好叫各位大人看清楚,就算你们官至一品,就算你们大权在握,一旦触犯大盛律法,下场会是如何。”
“宁某不才,愿以这三两筋骨为大盛朝纲照路。”
此话一出,在场的朝臣心里都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