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研是长头发。不是顶长,及肩,天生的咖啡色,发型没什么变化,总绑成一撮低马尾,用影子盖着后颈。他头发很细很软,陈乐洋知道,因为他摸过。
不是趁徐思研不注意偷偷摸的,是徐思研主动准许的。
事情也就发生在跟徐思研一起去大卖场那天,在徐思研的宿舍里。他们在那里没干什么,他坐在徐思研的床上渐渐放松,徐思研坐在桌前,坐姿也愈来愈轻松,脸上的样子愈来愈柔软,不像待在学校里的时候,看起来老带点冰霜,不动声色,时刻保持戒备。像他这样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彼时他们聊天,延续在公车上未竟的话题,聊宿舍生活,聊到了家里。
这么看重私人物品和空间的徐思研,在家里,并没有自己的房间。
「我是小儿子,从小就蛮受疼爱的,但再疼爱也不可为我再买一栋房子吧。」
徐家的房子,两间卧室,一间是爸妈的,另外一间,当然是兄弟俩共用。
他们的房间是主卧房,比较宽比较大,床是上下舖。没办法,主卧房再大,也就那几坪,房间里除了床还得放其他东西。其他的大型家具是一个衣柜,两张书桌,几个柜子,那样就把空间几乎都佔去。徐思研和哥哥分享空间,分享了十几年。很难保有隐私。就在那房间里,徐思研养出了现在的性格。
唯一比较像个人空间,让他打从心理感到比较舒服的,是上舖。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他待在下舖,爸妈怕他摔下床,直到十一二岁时的某天,他跟徐思深说:「我想睡上面。」
「为什么?」
「这样你就不会随时都看到我。」
徐思深耸耸肩,不在意睡哪里这个小问题,「那以后你就睡上面喔。」
徐思研马上抓着本书很高兴地爬上去,在上面一待就待了半天。晚一点的时候妈妈来叫他们出去,等等大家要一块出门,得知此事之后还很不以为意。
「躲在上面干嘛?」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说完后他把书搁在枕头边,爬下来。妈妈唸了他几句,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祕密啊之类的话,他没听进去。
「他是个好哥哥啦‧‧‧‧‧‧就是有时候真的很烦很讨厌。」说起哥哥的时候,徐思研这样评价。他感谢他让出床位的爽快,也还是对麵包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谈天,随意自在,窗外的光影不知不觉地变化,等到两人都注意到时,日头已将西斜。
陈乐洋哈哈一笑,「时间过好快。」接着他问:「要一起去吃晚餐吗?」
徐思研耸了下肩。有何不可呢?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衣柜前。老式的衣柜右边柜门上嵌了片镜子,他看着里头的倒影,喉咙发出不太满意的模糊声音,抬起左手勾住发圈,飞快往下一拉。
散开的头发瞬间画出柔美的弧度,一下就遮住了全部的后颈。
陈乐洋看着他把黑色的发圈穿过左手的手指,套着从挽起的衣袖中露出的手腕。
徐思研转身摘下眼镜,拿起放在矮柜上的梳子,开始梳头发。陈乐洋看着他,看着他白润的手指平滑抚过那头咖啡色,看着他绑起头发,又再次拆掉。时间好像没有流动,一切都很平静安好。
「怎么了?」
「手感不对。」徐思研盯着镜子回答。他又梳了梳头发,动作有点气馁。
「或者不绑?」
徐思研摇头,然后转过脸,视线在陈乐洋身上凝了几秒鐘,「你会绑头发吗?」
「应该会吧。」陈乐洋惊讶地站起身。徐思研拖过椅子,在镜前坐下,把梳子交给他。
他先用手指爬梳了下,徐思研的头发很细、很软,带着微微凉意,摸起来没怎么打结,还蛮滑顺。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教人忍不住喜欢。陈乐洋放轻动作,举起梳子慢慢地从头顶梳到尾端,没用上多少力气,小心轻巧,几近珍惜。
一截手指没入发丝之间,里头是温的。他看着坐在他身前的徐思研,那截隐隐从头发底下露出的颈项,和削瘦的双肩。徐思研的头发让他想起毛线,小鸟笼上的毛线。一条条规矩,界线分明。
但他现在在干嘛呢?他正在触碰徐思研。望向镜子里随他摆佈的人,心有灵犀一般,徐思研抬起眼睛透过镜子迎上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发圈呢?」陈乐洋怔了下。
徐思研半举起左手,发圈就像刚才那样待在他的腕处。陈乐洋一手学徐思研刚刚的动作,挽着头发,另外一隻手伸过去,食指擦过柔韧的皮肤,才勾住发圈往上提。他又拢了拢徐思研的头发。好好摸。他笨拙地把他的头发绑起。
「好了。」
徐思研看着镜子,噗嗤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仰起头,眼底闪着愉快的光说:「谢谢。」然后他站起来,把椅子推回书桌前。他背对着陈乐洋开始收拾出去要带的东西。
陈乐洋把左手凑到脸边。他觉得手上还残留着徐思研头发的触感,搔得他掌心有点儿痒。
一丝淡淡的香味缠在指尖,他迷迷茫茫地嗅了几下,像喝了酒。
徐思研用膝盖想都知道,陈乐洋在躲他。就在江逸颖开玩笑问他们是不是在交往之后。
不是他走过去他就转身那种明显的躲避,这几天上课碰到的时候,陈乐洋还是会跟他打招呼,但不像以前那样开朗,多了些生硬感,手忸忸怩怩地挥,声音像打结,一对上视线,他的眼珠子就往旁边转,没两秒又会闪亮亮地转回来。如果他转开目光,陈乐洋的视线就会黏在他身上。
一看就知道他喜欢他。
可是要这样躲到什么时候?
没意思。徐思研给哥哥时间来改掉乱吃他东西的坏习惯,对陈乐洋,他可不打算这么仁慈。
他撑着脸看站在讲台上做报告的陈乐洋,陈乐洋眼睛望着台下,下一秒就和他撞在一起。陈乐洋好像真的被撞到一样,发出小小一声古怪的声音,「喀」的一声,听起来有点像是上下排牙齿碰撞,是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他红了脸,对大家乾乾地笑,继续报告。
两节课很快过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徐思研快步走到陈乐洋面前,「你接下来有空吗?」
陈乐洋结结巴巴地回答:「有‧‧‧‧‧‧有。」
「来我宿舍。」
「为为、为什么?」
徐思研偏过头,「不行?」
「可以。」你说什么都好。陈乐洋心里想,放弃抵抗,乖乖地跟徐思研走。
回到宿舍里,徐思研就跟上次一样让陈乐洋坐在床上。他们膝盖对着膝盖,脚尖对着脚尖,但两双眼睛没碰在一起。陈乐洋垂着睫毛,底下的眼睛闪烁着。
徐思研先开口:「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乐洋两隻眼终于定在他身上没到处乱飘了,脸上有要赴死般认命的表情和心虚的顏色。他吸了口气,说:「对不起。」
徐思研没想到他嘴巴一开,竟然是道歉。
「抱歉,我‧‧‧‧‧‧明明知道你是看重界线的人,可是还是忍不住。今天过后我们可能做不了朋友了。」他愧疚地看了徐思研一眼,紧张一笑,又很害羞,「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徐思研看不出情绪地点了下头。
「你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乐洋看他的反应,问:「你早就知道了?」
「你很不会藏表情。」
陈乐洋的唇角尷尬地往两边扬起。
「上次帮你绑头发的时候。后来我回去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喜欢的源头,往往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一定轰轰烈烈或很有戏剧性。一句友好的微笑、温暖的问候,或是小小的关心,就够让一个人坠入爱河。对陈乐洋而言,就是这件事了。
他回宿舍的时候,洗过澡躺上床,还是忘不掉那个感觉。
凉软的头发,和徐思研坐在椅子上抬头对他笑的脸。
徐思研让他靠近他身边,靠得比谁都近,那竟带来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澎湃的满足。那意思是他跟别人不一样,很特别。然后他想起,可是,徐思研是个把关係画得那么分明的人,要是打算更进一步,他只会从朋友摇身一变,变回陌生人。
但他还是想着徐思研,这些天来每天都把徐思研装在心里。
「对不起。」
「你觉得我们不可能吗?」
「因为──」
「那是误会。」徐思研知道他要说什么,视线没有偏移,那沉稳的声调也没有变。「界线分明是为了区分我和其他人的存在,我跟其他人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而不是我不愿意让人靠近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理你了。但在这件事情上,自信一点怎么样?我对你也有一样的感觉。」
陈乐洋现在的神色很好笑。呆头呆脑的。
他当机了一会儿,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真的?」
「我不是很喜欢开玩笑。」
陈乐洋猛地站起,手足无措地在被他忽然起身的动作小吓到而稍稍后仰的徐思研身边来回踱了几步。徐思研拉住他,让陈乐洋在他前面站定。陈乐洋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像在梳他的头发那样不敢轻易使力。他把舌尖的话吞回肚子里去,脸埋在陈乐洋衣服里悄悄勾了勾嘴角。看来是没必要多费唇舌了。
陈乐洋把他马尾的一綹头发捲在手指头上绕着,想缠紧,又不敢太大力。他只好收拢两臂。怀中的温度非常实在。
不知道抱了多久,徐思研推开他,脸被闷的隐隐泛红,彷彿害羞。陈乐洋一把捧住他的脸,弯腰低头,徐思研眼疾手快,手一抬五指一张一把掐住陈乐洋的下半张脸。这下他的脸是真的因为羞赧而发红的了。
「你想干嘛?」
「亲亲‧‧‧‧‧‧」
「太急了吧?慢慢来。」
陈乐洋柔柔地「嗯」了一声,眼神很期待。
徐思研不到一个月就让他进宿舍,他们的第一个亲吻,能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