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泠揉眉,却发现:不知何时,狼群已然悄悄地围了上来。
迎风,帛泠闻到一股血腥味。
看来这群畜生已经扫荡过死尸堆了,而活着的自己才是它们最终的目标。
帛泠眯眼,脸上显现浓浓的倦意。
夜里,狼群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死盯着他。
其中一头比较靠前,开始用黝黑的鼻头嗅着地,随后抬起脑袋,用种异常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帛泠,凶目贼亮。
它应该就是新的狼王。
帛泠吸气,双眼顷刻清明,他慢条斯理举刀,将兵刃在火上烤了烤。
骤然,他举起刀,削下自己臂上一块肉,刀锋一个轻挑,扔进了狼群。
火把的火焰,因手伤而剧烈晃动。
狼群一片混乱,抢食着最新鲜的肉块。
不过,狼王只迅速地扭了下头,又开始死盯着帛泠手上的火把,极慢靠近。
帛泠潇洒撩袍坐定,用刀飞快地又卸下腿肚子上一快小肉。
血喷薄,引得狼王兴奋地嚎吼。
帛泠忍痛,狞笑着将第二块肉又抛进了狼群。
新狼王终是骚动难安,口水滴答答流了一地。它完全别转过头,欲想霸得第二块肉。
帛泠此时横刀凛然扫过,新狼瞬时拦腰斩断。
狼发出凄厉一声惨叫,声音刺破夜空!
“乳臭未干!”帛泠擦擦脸色的热血。
狼王突然被歼灭,使得狼群全都夹起了尾巴,一匹匹警惕地盯着帛泠,却没头愿意退离。
帛泠瞟了眼汩汩流血的伤口,心底豁然开朗。
他举眸望向黑咕隆咚的天际,一字一字慢慢道:“帛锦,其实我也有我的倔强。”
他不徐不疾地将火把的火焰摁进雪地,看着火慢慢熄灭。
久久,天地只剩寂静。
帛泠侧脸等待着,等到月钻进了云絮里,等到墨黑吞没一切。
寒风依旧夹带着血腥。
尔后,山岭闻得一声长长的狼嚎,紧接着是扑杀、撕裂的声音,回荡无绝。
他,也有他的倔强——
如果帛锦是鹰,那么他便是狼。
孤独嗜血的狼,为了得到他而不惜折断他翅膀。
他不后悔。
他要灭了这火,葬身狼腹,了断他亲手雪恨的机会,就算是死,也要成为他此生最后的遗憾。
——记得我吧,恨我一日,便记我一日,最好这恨永不消弭。
帛泠长笑,声音凄厉高亢,很快便淹没在狼群,和自家骨肉一起,被尖齿撕裂,破碎成一片血尘。
第四十四章
春暖花开的日子,人们忧伤的情绪容易靠岸。
最早恢复的是回到宝公子身边的阮侬,他红着眼踩上板凳,提着阮宝玉的耳朵叮嘱道:“你给李叔叔的爹娘写封信,叫他们老人家放心,将来我替他们送终!”
宝公子侧耳伫立原地老半天,决定不写这样的信函去刺激长辈。
这日后,阮侬披麻戴孝,掳了几个护卫玩起官兵抓大盗游戏。他自然很得意做上了江洋大盗,护士碍于情面,只能靠真功夫巧妙避开。
阮侬玩了三天,欢笑地来打商量,他一个都打不到,有啥意思?
护卫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决意从此视“打”如归,并歃血发誓:哪怕他们拼死举起板凳也难抵挡“大盗”的致命一击。
于是,他们又过起了“打打杀杀”的日子。
开始几日,宝公子贪恋这份热闹,靠在已抽出绿丫的柳树旁积极欣赏;然而时间一长,这份情调犹如大冬天哈出嘴的一口热气,渐渐消弭了。
又熬上几天,阮宝玉再也撑不住了,拿根竹筷子当戒尺,严肃地去询问阮侬功课。
“动乱年代,读书何用?”阮侬翻眼。
冷面施压全然无效,宝公子调头去找蓝庭。蓝庭颔首,答应找时间劝劝阮侬,最后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句:“孩子甚小,耽误几月功课其实没大碍。”
慈母多败儿!
阮宝玉认清这个事实后,脸色泛青,找侯爷商量对策。
可惜在帛锦眼里,阮侬乖巧无比,宝公子操的根本是受心。
还没劝慰,帛锦举目就见阮宝玉敲自己脑壳,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侯爷只好指敲桌案拿主意:“不如我让他去牢房瞧瞧大盗的惨状,说不准能抵用,从此收了心。”
“嗯嗯嗯。”宝公子脑袋虽疼,笑容依旧宝光璀璨。
隔天一早,听话的阮侬果然去了,不消三刻,屁颠屁颠地回转,一入院子抬头就见和颜悦色的阮宝玉。
“回来啦?”宝公子眉眼弯弯。
“回来了。”
“情况如何?”
“挺惨!”阮侬懊恼地含手指,“不过我还是问到了做坏人的建议。”
“那些贼人给了么?”宝公子拔直了腰,“是什么?是哪个?”
“都给了啊。统一的很,就是说不要做坏人!”阮侬耸肩,不以为然地撇嘴。
“哦。这话,你该听……”
话音落地,阮侬咂咂嘴:“爹,你认为我该偏听偏信一群失败者的话吗?”
……
萧彻前脚跨进门槛,后脚还没抬起,两耳便闻一记闷声——春意盎然的院正中,阮宝玉就地晕倒,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阮侬。
竹笼外的母鸡“咯咯”拍翅乱飞上了屋顶,鸡毛一地。
萧彻举目感慨,好个鸡飞蛋碎的春日。
“是不是因为蛊未解尽,影响了他的病根?近几月他昏迷次数多了,昏睡的时辰也渐长。”帛锦凝视着昏迷的阮花痴。
“宝公子昏迷属于旧疾沉疴,与蛊无关。不过话说回来,这蛊现下要解已经不难,只是我需最后一味引,新鲜的芭蕉花。”
芭蕉花?还新鲜的?
帛锦皱起眉头,“芭蕉花开夏季,且南疆边境一带才有,难道要等到那时?”
“这……”蓝庭为难垂下眼睫,抚搓掌心。
萧彻探头瞧阮宝玉气色,凉凉地发出一声叹息后,转向蓝庭:“这样延误也不是办法,不如蓝夫人再好好想想,说不准有其他药引能代替。”
隔了一会儿,蓝庭眼睛忽地一亮,抿唇笑道:“想起来了!惊蛰前,能用大量白梨花代替。惊蛰一过,就不顶事了。”
“后日才惊蛰,来得及。”帛锦点头,睨了萧彻一眼,“我记得南郊朔石谷有片梨树林子,萧少保与我同去吧。”
萧彻诧异,所谓英雄救美的戏码,向来是孤胆侠士长氅迎风,单刀赴会的,帛锦怎么可能非要拉上他这个局外人?
转而,他又从容一笑,“侯爷是怕我趁你不在,对醒来阮宝玉对我上下其手?还是怕我如春季幼兽撒野,圈地盘?”
“后者比较多些。”帛锦音质低沉,字句顿挫得尤其好听。三年前的笑话,原来大伙都记得。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萧彻应下。
二位救美英豪一路南行,村落逐渐稀疏、近似荒僻,沿路春风送暖,倒是一路景致宜人。
路程不近,到了地方,坐惯轿子的萧彻便下马,改步行。
帛锦理解,回头帮忙牵上萧彻的马,在前引路,萧彻随后,两人先后入了朔石谷。
其内,谷风习习,人迹罕至,却果真梨花盛开,如重雪压枝喧闹无匹。
前头的帛锦正经做采花大盗,后头的萧彻有品地赏春色,相当不务正业。
走着走着,萧彻忽感脚底滑软,低头却见自己陷入了沼泽。
帛锦发现异样转回身,本能出手要救萧彻,手伸到一半,却生生顿住,长睫下眸光流转:“段子明是你杀的?”
梨花树下,气氛瞬时凝固。
“侯爷何出此言?”萧彻眉梢一挑,满林白梨花映入瞳仁。
“帛泠说,段子明不是他杀的。”
萧彻底下黑色的淤泥覆盖脚面:“不是他就一定是我吗?况且,侯爷不觉得这招,应是帛泠使出的反间计?”
帛锦摇头:“我仔细想过,不管真假,应当问你。”毕竟大家并肩作战,不该有这样间隙。
萧彻意图挣扎,却感觉身体下沉更快,烂泥已经没到了他的膝盖,眼下只有帛锦能救。明白这个道理后,萧彻微笑:“侯爷如果耿直,该早日问我,不必拖到今日。侯爷如果心计,也该寻次狩猎的机会问我。”
“哦?”帛锦拧眉,看着萧彻慢慢下沉。
萧彻笑容不减,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派头,只是脸色微微泛白:“你可待我到山上不慎失足,手攀悬崖峭壁,命垂一线时,侯爷那时逼供,远山点翠,在下衣袂飘飘时,比较有美感。这样一身泥泞,挺不舒服的。”
“我没想害你。况且,阮宝玉不让我现在问你,说真是你所谓,也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
“宝公子真乃大智慧也。”萧彻若有若无地扫漫过小腹了。
“萧少保,查案逼供从来不是我的强项。现下,帛某就是想知道答案,段子明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帛锦站立在沼泽潭边,有点遥不可及的味道。
“是,是我派人干的。当时敌友难辨,我不可能顾及那么多。侯爷,你要替段大人报仇吗?”帛锦愤然转身,咬牙,幢幢花影下,英挺背影岿然不动。萧彻眉色淡淡,身却如踩棉絮,越来越感到沉重,却屏息不求救。
谷风凉意浓浓,依稀能闻谷中鸟儿鸣啭,梨花离枝,飘然落下。
淤泥浸没到了萧彻胸口,整个人似灌上了重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