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两个调皮嬉闹的孩子。
年后,他们在城门外送走了江晚樵。想要折柳惜别,天寒地冻,镜湖边成排枯槁,欲寻无处。
江晚樵皮帽鹤氅裹得一身英姿勃发,单独把宁怀璟叫到了一边:“我知你还在怨我前几日说的话。”
宁怀璟讪笑:“怎么会?”
他也不揭穿,口气意味深长:“同你做了半生兄弟,有时候,我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又是那样犀利的目光。
聪颖伶俐的小侯爷不知该怎么接话。
江晚樵垂下眼,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当日客秋同我在春风得意楼有过一场赌,我输了,织锦堂藏宝阁中的东西任他选取一件,他却至今未向我讨要赌注。如今,我要走了,这笔旧债也该还了。”
宁怀璟接过小盒,道:“我代你转交。”
江晚樵向边上一瞥,不禁一笑:“我若要交予他,现在给他就是了,何须来劳烦你?”
“那是……”
“你代他收着吧,或许有朝一日会用得着。”
及至上马时,江晚樵似乎仍有许多话想说:“怀璟,有些事于别人或许天经地义,但是于自己是否同样如此,你要好好想想。”
宁怀璟说:“我记下了。”
他又说:“怀璟,客秋骂得没错,四人中看似你最洒脱不羁,实则,最没出息的就是你。”
宁怀璟笑:“这我就不记下了。”
江晚樵最后说:“宁怀璟,我真的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宁怀璟捏了捏他握着缰绳的手:“我知道。”
他挥鞭打马驰骋而去,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崔铭旭感叹:“今后京中繁华胜景恐怕就要少一分风采。”
谁知,这仅仅只是开始。
元宵未到,徐寒秋同人赛马,不慎从马上摔下,折了一条胳膊,断了右腿。因要在床上修养好一阵,托人在朝中谋的差使自然也告吹了。大夫说,伤势好好养自然会好的,只是今后行走起来,恐怕会有些微不便。
问秋是个更不能托付的,向朝中讨来的几份差使都做了没几日便嫌这嫌那地辞了,终日闲在府中无所事事。
徐夫人看看老的再看看小的,看着看着就止不住落泪。日日在丈夫和儿子的病榻前奔波,原本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一夜间竟憔悴得显出了几分龙钟老态,说话时也是有气无力的。
寒秋他媳妇在房里哭得很凶,徐客秋也站到房门外去看了看。
寒秋躺在床上不能动,看到门外的他,眼皮子掀了掀,扭头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徐客秋也没有进房的打算,转上撞上正要进门的二哥问秋,于是赶紧让到一边,不愿生事。
问秋却没走,定定地拦在了客秋跟前。
徐客秋垂着头撇撇嘴,刚要抬头摆出那张惯常用来掩饰的纯真笑脸,问秋却道:“你……回去。”
口气还是不好,却难得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说完就快步往房里走,也不让客秋看清他的表情。徐客秋有些莫名,摇摇头,决定不去揣测什么。
那年殿试,名不见经传的贫家子弟徐承望一举夺魁,金殿听封、打马游街、雁塔题名,当今圣上金口玉言,将表妹宁瑶郡主许配状元郎,一时,鱼跃龙门,天下皆知。春风得意楼的老鸨笑得前俯后仰:“哦呵呵呵呵,丑状元娶美娇娘,这世道真是……”
雄心勃勃的崔家小公子甚至连个探花也没捞着,委委屈屈排了个二甲第六,据说自觉无颜见人,一气之下闭门不出,齐嘉去叩了几次门也没见着。
徐客秋落榜了。
宁怀璟陪着他在忠烈伯府门前的巷子口等了一天,从清早到傍晚,听着城中大街小巷刮风似地疯传:“中了,中了,豆腐三娘家的承望中了!状元!是状元啊!”
“琼州来的那位庞公子也中了!”
“崔家小公子二甲第六!”
自始至终,没人提及徐客秋这个名字,也始终不见喜报官敲锣打鼓拐进巷子里来。
“果然啊……”徐客秋轻轻地开了口,“光靠临阵磨枪还是不够的。”
宁怀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没事,我们下回再考。”
下回,就是三年后了……
徐客秋说:“好,我们下回再来。”
转身一把握住宁怀璟的手,大大地翻个白眼:“你抖什么,又不是你考试。”
宁怀璟有点脸红:“我紧张。”
徐客秋主动趴到他怀里,两手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我没事,真的。”
宁怀璟始终没有笑等他松了手,慢慢地环住他的腰:“客秋啊……”
“嗯?”
“三年后,我还能在这里陪你等吗?”
第十六十七章
然後,宁怀璟和徐客秋又在城门外送走了崔铭旭。金枝玉叶的大才子,薄薄一纸调令就被派去了穷山恶水的棘州,是命中注定也罢,是有人故意要捉弄也罢,圣旨下了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今後何时回京犹未可知。
徐客秋近来有些消沈,自己的事,家里的愁云惨雾,好友一个接一个的远行,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当年虽然也曾恶语相向水火不容过,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多少也是一份不能说断就断的交情。看著崔铭旭有些失意的表情,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得往宁怀璟身边又靠了靠,道:“你哭丧著脸干什麽?好歹你还是中了的,我这个名落孙山的都还没哭呢。”
崔铭旭捧场地动动嘴角:“也是……”
往昔多出口成章的人,现在苦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宁怀璟宽慰他:“有我和客秋在,总有一天能把你弄回京里。”
他也只是客套地道了声谢,心思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来送行的人也不多,崔家兄嫂、宁怀璟、徐客秋,另有几个家丁。比起往昔四人出则前呼後拥,入则亲友如云的景象,实在天差地别。崔铭旭一直东张西望地在寻找什麽,红粉知己玉飘飘听说已随人私奔离开了京城,原来她自始至终爱的都不是他,那个兔子般总是紧紧跟在他身後的齐嘉也一直不见人影。
宁怀璟对崔铭旭身上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猜出了一些,追著他的目光一直落到镜湖边的柳树下,有个蓝色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逝,崔铭旭眼中的光芒也随之明亮而後又黯淡。
原来……
看看崔铭旭,再看看一直凝著脸的徐客秋,猛然间,想起江晚樵当日在酒楼中的一番话语,宁怀璟有感而发:“铭旭,离开京城於你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脱离了盘根错节的家族,和随之而加诸在身上的种种束缚。
崔铭旭苦笑著点了点头:“或许……”
及至回到府中,宁怀璟仍有些沈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客秋,如果我们也离开京城……”
徐客秋乖巧地偎在他身畔笑:“好啊,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是忠靖侯府的宁怀璟,我不是忠烈伯府的徐客秋。”
“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徐客秋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於是,宁怀璟就笑了:“真好。我给你盖一间草屋,屋子外面有篱笆墙,就像晚樵他家花园里从前弄的那个叫杏花村的小院一样,院子里可以养花,不要太名贵的,寻常的月季、凤仙这样的。”
“还可以养些鸡鸭白鹅……如同古人笔下的田园农家。”徐客秋陪著他一起想。
宁怀璟渐渐有了兴致,抓来笔在纸上兴致勃勃地画,先是两个小人:“这是你,这是我。我比你高一点儿。”
然後是小小的屋子:“这是我们的家。”
屋外有种著花草散养著家禽的小院,院里放两只小竹椅:“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在院子里看书,我陪著你。”
院外有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看星星。冬天的时候,我砸开冰块给你捉鱼吃。”
河对岸是草原,一望无垠:“我们可以在上头骑马,你爱骑多久就多久,我一直陪著你。”
屋後青山起伏,层峦叠嶂:“我带你去山里打猎,兔子、狸猫、梅花鹿……呵呵,晚上一边喝酒一边烤著吃。”
徐客秋在宁怀璟怀里笑得很幸福,看著一无所有的白纸被种种美好填满:“你会造房子?”
“呃……不会。”
“那怎麽办?”
“嗯……找人吧……出点银子……”
“银子花光了呢?”
“我来挣呀。”
“怎麽挣呢?”
“唔……我念过先生如何?”
“你才念了几行《论语》?误人子弟。”
“那……我会几手拳脚,去给人做个护院。”
“就你那花拳绣腿……”
“我们出去时多带些钱,开个小铺子做个小买卖也不错。”
“你会打算盘?”
“……”宁怀璟沈默了。
“你这个笨蛋。”徐客秋一直看著那张画,仿佛是要将上头的所有东西都记到心里,“你走了,你爹娘要怎麽办?侯府要怎麽跟人交代?你道这样的日子真能过得长久麽?住草屋,一天两天是新鲜,三天四天是还过得去,五天六天是凑合,七天八天就要生怨,九天十天就会想念京城。”
他把那张拙劣如涂鸦的画看了又看,然後折了起来:“没有挣钱的营生,光靠带出去的那些银子又能过几日?何况是你我这样花钱从不计较的人。没有钱自然要想方设法地去挣,你我有几分能耐是脱了家里的依靠也能让自己好好过活的?这半生,除了吃喝玩乐,我们还会什麽?就算你我能放下小侯爷的架子出外卖劳力、做苦工,又能捱到什麽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节衣缩食,百般计较,得了病无钱医,更无钱买酒玩乐取悦花娘。如此这般汲汲营营计较度日,天长日久,积怨丛生,忍不住会有口角,口角多了就要相骂,骂得多了就会後悔。人一旦後了悔,心就会不知不觉变冷,到时候只怕相看两相厌,各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不能相与。”
他折得很小心,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又像是要珍藏一份不会再有的回忆:“宁怀璟,做你这个没什麽出息的富贵闲人吧,至少,可以过得很好。”
宁怀璟听著他的话,默默地看著他动作:“客秋啊……”
他把脸埋在徐客秋的颈窝里,感受到他的身躯在不断颤动:“我们都是懦弱的胆小鬼。”
我们都很懦弱,谁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害怕非但不能给对方带来最好的,反而带去毁灭;害怕不能将这份感情继续到底,反而变为噩梦;害怕不能白首偕老,反而兵刃相见。害怕保护不了对方,害怕反而伤害了对方。
於是,我们只能强作欢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其实,这只是借口,懦弱的借口。
宁怀璟相亲去了,是被诓去的。
老侯爷说,要去探望一个老朋友。
老王妃说,让怀璟也跟著吧,见见长辈,也能顺便学点什麽。
茫然的宁怀璟就这麽被扯出了被窝又连推带搡地拽出了门。到了人家家里,见了乌泱泱一屋子人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什麽事,吓得手脚冰凉。
回来絮絮叨叨说给徐客秋听,徐客秋笑得有点诡异:“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