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像站在那里。
“沈郎君?”
回过神,沈秋辞闻到了浓浓一阵肉香,是林昇将切好的一块猪肉放在了他面前。
沈秋辞一阵恍然。
太近了。
那般亲昵,那般如常。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情思种种他想抓着林昇的袖字字吐尽。
又置身远处,冷眼看自己可笑情状。
他懂了,懂了自己沉沉经年里到底是如何的心思。
沈秋辞,沈无咎,金乌鸟,你终究是卑贱若此。
见沈秋辞用袖子垫手要来吃肉,林昇取了一个帕子放在他掌心。
“用这个垫着,脏不了你的手。”
沈秋辞抓紧了帕子,笑着向林昇道:“手脏了洗洗就好。”
悄悄然把帕子收了起来。
……
定远军在鄂州的大营设在葛山一带,东北山麓就是扼守长江南北的洪港,因定远军的安民之略,鄂州商路并未断绝,洪港连同其东南侧山谷的陆道都有行人络绎不绝。
知道林昇要进大营,沈秋辞双手一抬,笑着道:“你该将我锁好了。”
“林队长,你将沈郎君交给我便是。”易笙笑着道,“等你从营里出来,我一根毛也少不了他的。”
林昇就将腕上镣铐解了,锁住沈秋辞双手,才说:“劳烦易将军。”
看着沈秋辞在一块石头上坐好,林昇又从怀中掏出钱袋,对易笙说道:“此地热闹得紧,沈郎君有什么想买想看的还请易将军照顾一二。”
易笙自然没有不应的。
穿着皮甲的瘦高女子快步走进军营之中,脸上毫无疲色,鄂州大营她没来过,定远军中营帐排布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亮着腰牌一路转到文书堂,见里面忙而不乱,径直抓过一个文书问道:
“可有从白山来的军情?”
那文书皱着眉头道:“白山来的消息……”
待看清了女子的脸,文书头上的巾帽都抖了一下:“元帅?!”
“嘘。”卫蔷将人拉到避人处,“白山可有承影将军处来的军情?”
“有的,刚从太原转过来。”那文书连连点头,“正巧卫副将也在,文书刚送进去。”
“好,多谢。”卫蔷对文书笑了笑,转身又走了出去。
议事堂中,湛卢部副将徐子林看见元帅竟然无声无息就来了鄂州,几乎在舆图前跳了起来。
龙渊部文将盛凄凄也正好鄂州营,摇头道:
“元帅,立国之初正如惊蛰,实乃春虫妄动之时,您怎独身来了鄂州?”
“没有也不算独身,叫了易笙带着多云寨的壮士们一起,如今正在营外等我,你们也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个来复命的队长。”
说话间,卫蔷已经站在了舆图前。
徐子林抬手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元帅,江州往金陵的水路已被我军以铁船截断,洪州太守张近溪来信,愿即日起兵归顺大黎,交出洪州,我等正在商议此事。”
卫蔷点头:“江州被封,彭蠡泽和赣水就是江州吴军的退路,能拿下洪州便能扼住赣水,年前张近溪的信就来了,只看那信上所言倒是诚挚。”
许是因民不聊生,南吴信佛者数不胜数,张近溪也是禅宗俗家弟子,所信正是马祖道一所创洪州禅,洪州一地有开元寺、宝峰寺、大智寿圣寺等禅宗宝刹,其中开元寺正是道一从前讲经之处,张近溪实不忍其与洪州百姓同沉沦于战火。
盛凄凄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在洪州的鱼肠传来的消息,洪州团练使杨服跋扈,正强征百姓入伍,又派人趁夜于江边劫掠女子入营,冠以劳军之名,抬出营的女尸少则十数余,多,则不可胜记,张近溪与之几番争执,被杨服脱了裤子责打五十杖。”
说起此事,人们脸上皆有激愤之色。
“洪州如今多少守军?”
“三万。”
“鄂州你们两部有多少人?”
“回元帅,共有两万七千人。”
卫蔷又抬眼看了看舆图。
“五日内自荆州再调一万人,江州交给巨阙部,洪州交给你们,两地务必同时拿下,不给残敌借赣江南逃之机。”
“是!”
卫蔷端起新倒的水满满一碗灌下,又对盛凄凄说:“白山的军情给我看看。”
盛凄凄从一摞文书的最上面拿了一个红头信封双手递给了卫蔷。
信是卫燕歌亲手所写,她率五千强兵已经过了潢河,将即刻攻打海东国的西南重镇扶余府。
闭上眼想了想海东国的舆图,卫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站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让人转去白山。
“我要继续往金陵去,你们传信给承影部和鱼肠部,庐州和池州的不留行稍有异动,立刻连根拔起。”
“是,元帅。”
见元帅竟是说完了就要走,盛凄凄连忙拦下:“元帅您好歹吃顿饭,路上……”
“外面那般热闹,买个米团就能充饥,不在你们这等饭了,军情紧了些,你们辛苦。”
摆摆手,卫蔷大步走出主帐。
脚步一停,又转了回来,将案上摆的肉脯抓了一把带走。
看得盛凄凄哭笑不得。
叼着肉脯走出鄂州大营,卫蔷看向不远处,眸光一凝。
正跟沈秋辞说话的两个和尚,有一个是在洛阳与她有几面之交的契尘。
第253章 魔罗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洪港渡口着实热闹,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许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买些吃用,有卖苇叶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个,内中只有添了碱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买的最好的,再有有卖米团的,内里夹了干菜,还甚至有卖肉脯的只是价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着肉脯的小贩只往看着衣着齐整的商人面前凑。
易笙一贯是个手松的,见日行中天,就让人去买了些米团来吃,去的人是个机灵的,只买了二十几个米团,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来笑着说竟然有人卖船上能用的铁炉。
“从前船上有个泥炉就了不起,现在连铁炉都有了。”用袍角兜着粽子的汉子惊叹不已。
“还提那从前作甚?从前咱们想吃饱肚子都难,现在有军饷有战马,伤了病了还有医官,这等日子谁是当初敢想的。”易笙剥开个粽子一口吃了半个,含混道,“吃饱不说,上年熊六他们窜来广济县,马当家带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来了,兜都兜不住,现在不光有胸兜子,还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夹着草木灰到处跑……真说起来可真是让女人活得体面多了,也不用再让你们再看笑话。”
壮汉们都笑:“将军,咱们可不敢看笑话,胸兜子和月事巾我们自家姐妹还想要呢,就是给咱们这揣铛裤,那揣着是挺好,可军里非要两天一洗,不到两月就洗坏了。”
“将军,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觉那都凉飕飕的。”
“你那玩意儿洗不坏冻不坏,干干净净睡觉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裆裤两月一发,一发两条,总够换洗吧,真不够就来找我,我领着你们去要。”
又是一阵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话,多云寨终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湿冷下来,年年有人得了湿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这山上湿气夺命是因为山鬼。
等定远军去了人,医官让他们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处洒,得病的也比从前少了。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从前学过的那些书早忘了大半,这句倒还记得。于微处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萧当了半辈子土匪,总算走了一条……死了之后也黄泉无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远军大营,又看向拿着粽子不吃的沈秋辞。
“沈郎君,再往前赶路可少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辞笑了笑:“诸位宽仁,不当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总该记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他说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欢林队长?”
白玉上嵌了粉玛瑙似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换来易笙轻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数不胜数,我们寨中汉子,要是谁能和林队长多说两句话,那高兴得都像祖坟冒了青烟。这定远军中更不用说了,林队长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欢她的何止汉子?我就见过那些小女娘夜里提着灯成群结队来找她,啧啧啧。”
易笙起身扔了粽叶,拿起水壶喝了两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呀?虽说是样貌好……”
“在下确实样貌好好。”沈秋辞笑了,刹那间如竹叶落飞旋,昙花绽暗夜,“父母荫蔽,祖上积德,只此一条就比旁人高明许多,林大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这一条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还真是……”
“其实在下也无需林大侠以什么来配。”缚了白帛的双眼“看”向易笙,“她是林昇,在下纵有世上无双的容貌,因她是林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金陵一别数载,沈施主风采依旧。”
听见佛号,见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时将腰间刀鞘摆正。
清瘦的和尚虽然身染尘土,容貌依旧清隽风流,对着沈秋辞合十行礼。
沈秋辞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契尘禅师,没想到在这嘈杂渡口,你与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再买灯油了。”
契尘朗声笑道:“沈施主豪买灯油两千斤运到采石矶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贫僧如今也无灯油,只有些许经文可念,些许偈语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粮,不妨布施给贫僧。”
沈秋辞手中也不过两个从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尘的钵中。
“我记得禅师是被供养北上,怎又到了此处?”
沈秋辞这“供养”二字说得甚是婉转,契尘名扬南吴,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宾,十年前,为了重建牛头山延寿院,他在牛头山下讲经以一己之力集钱数万贯、宝珠数斗、黄金数十斤,可谓是一日之间就成了名利双收。
直到他北上洛阳之时,金陵岸边彩船相送,佛幡绵延数里不绝,衡家九郎等数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诗能攒够百页诗集。
这样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辈子吃不着苦头的。
契尘着实比从前沧桑许多,双手遍布老茧,只还是笑:
“汝州大水,贫僧恰好路过,去是金僧袍,走是烂草鞋。”
听着竟是将自己从前那些钱财都舍给了汝州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