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长长的手指摸过两个女孩儿的发间,是卫蔷在摸她们的脑袋。
“慢慢来,别急,多看看,多学学,此时的大黎只能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他们如何能活得更好,又或者这世上会不会再有被这般顷刻间破屋毁家的孩子,得看你们的来日。”
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抓住了卫蔷满是茧的手掌。
卫蔷笑着说:“你们这是与我撒娇呢?罢了。”
她一手一个反握回去,竟是牵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往前走。
道旁熙熙攘攘,有几个年轻人正商量给孤儿院买几个罐子回去储水,这几个年轻人从前是长安城里的孤儿,现在大些的已经进了州学,从前带着他们长大的施三已经在襄州监察司做到了文书长,正是他们要效仿的榜样。
离了长安,卫蔷又往东南走,六日之后到了襄州。
正遇到襄州归入大黎以来的第一次州试,领邓、襄两州学政的柳陈霜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领多州事的元妇德和陈伯横忙着防备汉水汛期也都忙着脚不沾地,卫蔷略看了看,趁着吃饭的时候和柳陈霜聊了几句又启程往荆州去。
顺便带走了被越霓裳派人送到了襄州来的苏长袖。
苏长袖才读了半年多的书,在秘书司也就只能算作打杂,好处是能照料卫蔷起居,也能学些东西,卫蔷待她也如从前对清歌她们一般,早晚做些杂事,白日里就去学里读书。
在太原街上混了许多年,苏长袖绝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从襄州到荆州的一路上规规矩矩。
她和虞青蚨与裴盈年纪相当,论学识,裴盈在秘书司里也排前三,又有个当学政的娘,教她们两个读书绰绰有余,赶路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一本去年新修订的《林冕刀法》来教她们识字,晃在马车上,一天也能把上百新字塞进她们肚里,连李若灵宝听她讲法都能与自己所思所想相对照并有所得,何况其他文书,竟然都埋头学了起来,马车里日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两个小姑娘学得如饥似渴,一个“累”字都没吐过,苏长袖灵慧,每日抓着裴盈的衣角喊“阿盈夫子”,虞青蚨手巧,做出的菜肴已经甚是美味,还不忘给裴盈做糖粥之类,哄得裴盈几乎原地升天,恨不能将自己所学尽数倒在两个“爱徒”的脑子里,等到了荆州,虞青蚨已经能读顺许多公文,苏长袖也能说清公文的行文格式,再练练字就能抄录公文了。
卫蔷每日看这幅“师贤徒敬”的热闹看得甚是入迷,在袖里抓了把烤落花生,没事儿就看着那三个转成一圈的小姑娘热热闹闹。
文明十八年四月初九,卫蔷刚进荆州城门,已经有从金陵城下来的承影部斥候在等她。
同样在等她的还有荆州学政封莺
——和十五具南吴不留行的尸首。
“人是荆州州学的沈夫子沈秋辞所杀。”
荆州鱼肠部管事封莺是这般对黎国大辅卫蔷说的。
第250章 悬钩 “悬钩子,我吃过。”……
四月初六的荆州城还沉在在梦里,鱼肠部三十六人冲进了城中南市里的一户人家。
布局数月,他们终于等到了从金陵来飞来的“青鸟”,连他和沈秋辞还有荆州不留行上下一并铲除便是今夜要做之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脱了布袍穿着短衣的封莺身先士卒,打开俺们走进密道深处,却只见一具又一具尸首。
连同“青鸟”一共十五人都呕血而死,只有袍角沾满了血的沈秋辞提着灯立在当中。
过了三日,封莺还记得当时情境,目难视物的男子用帕子小心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低声说道:
“此密道中有暗河通江陵城中三处大井。”
在一洞穴深处,有一木笼,里面装满了黑黢黢的干鼠,沈秋辞用手大略指了指,慢吞吞道:
“别碰,烧了,去岁洪州有疫疾,这些是喂过死人血的老鼠。”
封莺霎时毛骨悚然。
听到封莺说南吴欲以疫疾毁荆州,卫蔷提着壶的手顿了下:“这种东西是何时进了荆州的?”
封莺连忙道:“南吴借道荆州之时已经将此物暗中送到。”
“那为何小半年都没动手?偏要等现在?”
封莺强迫自己忘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鼠眼睛,回答道:“据沈秋辞交代,此事应是由荆州不留行的枭一手操办,此人往复州屠村,死于承影部之手。”
卫蔷直起身,手搭在刀柄上垂睫静了片刻。
封莺继续道:“那青鸟就是来继续行此事的。”
“现在只剩了沈秋辞这一张嘴。”卫蔷似乎笑了一笑,“你所说的也都是他所说的,他孤注一掷毒杀荆州不留行上下十五口,他将其中缘由细细分说,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他又是谁?我们不也只能听这一张嘴?”
封莺点头。
确实如此。
从绥州到云州,再南下到荆州,鱼肠部花费数年光阴未曾探知沈秋辞的底细,真说起来,这位看起来太漂亮太安静的沈夫子没有丝毫破绽,只有秋大队长的一丝执念和元帅的些许怀疑。
就算到今日知道了他确实是不留行中的鸟,一切证据也不过是他的所言所说。
若他不言不说不南下,到今日鱼肠也难抓住他的行迹,只能依靠更细致的剪除与布线将他困死。
“你们可已经传信给胜邪部?”
“卫管事已经亲自动身南下,明日大概也到了。”
知道胜邪部管事卫雅歌会来,卫蔷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案前作为证物的镶宝银鞘剑。
“他是用什么毒死其他人的?”
“在尸首腹内探到了钩吻,也是如他所说。”
低头翻看着沈秋辞交代而成的文书,卫蔷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放下,最后握住了刀柄。
“白鹭上是鹈鹕,再上是青鸟,鸿鹄上有鸢,再上有红鸾,枭之上是鹫,再上是虎鹰,总领三部的鲲鹏,鲲鹏之上还有金乌……这不留行还分的真细啊,人不多,鸟不少。”
调侃一句,卫蔷坐回案前继续看了下去。
沈秋辞自陈自己是鲲鹏,却是有名而无权,只被推到人前做样,数年前他被北派往大梁,目的是挑动大梁与北疆之争,可他并未如此,不仅几次叫停了暗杀之事,连薛重私通南吴的信都是他送到裴道真手上的。
字字句句,几乎可以让人替他他唱一曲大忠之曲……为他对当初北疆如今大黎的“忠心”。
“……勾结拓跋氏的不是他,他当时被西北不留行众人架空,只是送进拓跋部的质子,拓跋践死了,拓跋昌应该还活着,一会儿写信给裴道真,让他把人送来认认。”
“在赵启恩眼前转了个圈儿跑到渭水杀我的人也不是他派的,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给他看了仿制□□,他认了是巴蜀精工所造,是不留行首领所有。”
又翻几页,卫蔷挑了下眉头:
“总算看见几句能有人佐证的,沈秋辞当年在汉水与我有数日同行之缘,他祖父确实可能是南吴从前的太傅沈契。”
放下文书,卫蔷问封莺:“你做鱼肠做得久,觉得他有几分像是那个不留行的首领?”
素来在卫蔷面前直来直往的封莺一时没有说话。
做鱼肠要有两双眼睛,一双看清事之真,一双要洞悉人心。
“八分,只是还没证据。眼下只有他毒杀不留行救了荆州百姓一事,大概是真的。”
阴沉沉的天倒不怎么冷了,院门大开,能看见秘书们或是戴着襻膊,或是干脆穿着半袖短衫整理着各处的文书,虞青蚨和苏长袖端着新烙好的肉饼招呼旁人吃饭。
卫蔷对着封莺点了点头。
“金陵城将破,不管他是鲲鹏还是金乌,此时这般出来,都是极有避罪之嫌。他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么?”
“林昇。”
被审了一日一夜的男子落魄已极,极白的衣衫脏污不堪,遮眼的布也落在地上。
春日里飞过大江的鹤由人擒住折了翼。
北风中撑着雪的竹子被折断倾倒。
皆不过如此。
背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他只垂着眼,声音极低:“我想见一个人,叫林昇。”
……
沈秋辞在胜邪、鱼肠两部与监察司联合建起的的审讯室里呆了足足十日。
他是定远军迄今为止掌握的不留行里最大的鸟,依他所想,酷刑加身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明知他是敌手,又被怀疑身有大罪,这些人也没有屈打成招的意思。
只有一层一层被连番审讯后的疲惫压在身上。
旁人到了这时候,哪怕再坦荡只怕也觉心神不定,他却在每日得以喘息的三个时辰里睡得越来越好。
饭食也不算差,虽然是陈米混着粟,也都是新做的,看守他的讯官和狱卒吃的也与他差不多。
牢房里一日日湿热起来,审讯过后,沈秋辞心平气和地问能不能给自己换一床被子。
如今审他的讯官是新来的,也心平气和地应了他。
等沈秋辞回到牢房靠着角落坐下待了一刻,有人缓步走到牢房外,接着是门上镣锁被打开的声音。
沈秋辞连忙站了起来:“多谢……”
软软一团棉被放在他怀里,有人轻笑:“不谢。”
薄被从沈秋辞的怀里往下掉,被来人接住了
沈秋辞惊诧一笑:“林大侠!?”
“我刚巧从金陵回来传信,被胜邪部找来还以为是我偷喝酒的事儿被查到了,不成想是沈郎君你干了大事。”见他步履踉跄,林昇索性将薄被接过来替他铺在石床上换下了能掐出水来的旧被。
沈秋辞在她身后,隐约能看见她的腰间并未悬有兵器。
“胜邪部的讯官还来问我咱们是如何相识的,我也据实说了,之前只知道是沈翁带你逃命,原来你们是得罪了南吴的杨氏。”
一边说着话,林昇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放在了沈秋辞的手心。
“要进来也不容易,炖肉之类加了香料的一概不行,这是悬钩子,正当时吃着还挺甜。”
软软的布帕在沈秋辞的掌心散开,沈秋辞的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细软似乎披了一层小绒毛的小果子。
“悬钩子,我吃过。”他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林昇单手夹着换下来的被,站定对他说道:“这几日我每日都来看你,有何想吃的再与我说。”
沈秋辞悄然点头。
倒显出了些稚童般的乖顺。
林昇往外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开口:
“隔了这许多年,我还是拖累你,实在不该。”
瘦高的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皮甲,越发显得蜂腰长臂,身姿挺拔,回过身侧头看着沈秋辞,她说:
“只隐约听闻你做了不少大事,你筹谋许多年,定是竭尽心力。我本想说若沈翁得见你今日,恐怕未必欢喜,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失家无亲,如浮萍在世,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自问己心,能自称一句无愧已足够。当年一条巴掌长的鱼和你分吃我都未觉拖累,如今又何必提起这词让你自己难过?”
沈秋辞怔了怔继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