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随背手在后,一扯楼卫的衣袍,楼卫嘴角一抽,顿了顿这才冷声道:“既如此这事便罢,若有下回,我家大王定不干休。”
蒋沣连道不敢,又厚着脸皮道:“楼卫、长随、明府与小娘子既到舍下,不如坐下略饮一杯水酒,舍下食手擅烹鲜羊,赏脸品尝一二。”
季长随眼珠在徐明府身上一转,问楼卫:“七郎意下如何?”
楼卫似有迟疑,却又问阿萁:“施小娘子,可有不便之处?”
蒋沣是个知趣之人,转头笑道:“施小娘子初入香行,许有艰难不足之处,舍弟不才,打理家中庶务,略懂宜州杂事买卖,小娘子与舍弟取长补短,可相互为师矣。”
阿萁忙谦声道:“小女子不敢当蒋家主此言,我技无其长,恨不得厚颜请教呢。”
蒋沣大喜:“那更要宴中细谈。”
第147章 持家之道
阿萁真是叹为观止,蒋沣其人不愧一家之主,奉承吹捧讨好,语出他口却是丝毫不见佞态,坦然自若,有如温泣君子。说者随心,听者舒心,如季长随这般诸多剔的也颇为心虚,也就楼卫这种不听言语之语,不为所动。
蒋采明席间又被他伯父敲打了一番,坐那如丧考妣。蒋鸿却吓破了胆,生怕悯王府记恨蒋采明,竭力讨好,着实指点了不少阿萁宜州商行富户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真如蛛网般交织缠绕,几户人家里,随便扯出一个顺着妻朋脉络往那数,最后都有瓜葛。
阿萁感叹,道:“村中也是如此呢,往上数也只三姓人家,相互婚配,一代一代蔓延,到如今几十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亲眷关系。”
蒋鸿笑道:“弹丸之地,难免如此,凡有名姓的大都相识。”
蒋沣看弟弟上道,大为满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悯王府问责而来,然,事了后,说不得还能攀扯上关系。就怕侄儿蒋采明坏事,他这侄儿也不知肖谁的脾气,炮仗一般,心胸不大又记仇,与家中同辈兄妹之间也不大相合,真是令人气闷。
蒋采明哪里注意到他伯父的眼刀,他还浸在苦药汤子里,苦得他发酸发烫。真是晦气,以为寻得摇钱树,谁知扎得一手火燎泡,再看他爹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添几分心酸恨意。
酒过三巡,蒋沣见楼卫生得秀美,数数自家女娘,生起结亲之意,笑眯眯问道:“楼卫本家何处?”
楼卫摆了半天的架子,听问,便答:“我是禹京人。”
蒋沣心念一动:“不知楼将军与楼卫是?”
楼卫一挑长眉,轻描淡写:“哦,是我堂叔。”
蒋沣眉头一跳,按捺住心喜:“不知楼卫可有婚配?”
这是想结亲?此言一出,季长随肩膀一抖,一筷子菜跌回盘中,连忙端起酒杯,拿袖子掩了脸,在那偷笑不已。不动如山如徐明府,都狠狠唬了一跳,脸色青青紫紫,看着蒋沣,拜服不已,莫不是被权势富贵迷花了眼?要将家中女娘许给我悯王枕边人。
阿萁与蒋家却是一头雾水,还在心里佩服蒋沣打蛇缠上棍的本事,他们前脚打上门寻蒋家的不是,后脚蒋家竟起了结亲之心。
楼卫坐那也是吃惊不已,半晌不知该如何答话。徐明府善解人意,道:“蒋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问楼侍卫,他又作不得主。”
楼卫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些,借坡下驴:“徐明府说得是。”
蒋沣轻击自己额际一记,笑道:“唉呀,倒是我糊涂了,实在是见楼卫人才出众,心喜不已,这才口出唐突之语啊。”
徐明府举了举杯,心道:楼卫的婚配,怕是连悯王都挂心,没想到此人出身楼家竟还做了悯王□□之臣,真是没皮没脸。
楼卫耳聪目明,眼见季长随的异样、徐明府的讥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藏了桌上一枚桂圆在手心,拈在指间,一个用力弹向季长随的大腿。
季长随“唉哟”一声,惊跳起来,举座皆惊。
楼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季长随打个哈哈,揉揉大腿,道:“鸡骨错劲硌了牙,疼煞我也。”
阿萁看着季长随,匪夷所思,心道:你牙疼,怎又捂着大腿。
楼卫牵了牵嘴角,对茫然不知所措的蒋沣,道:“蒋家主言重了,不过,我的婚事却由我堂叔做主。”
蒋沣恍然:“原来如此。”心想着:几时去信给三弟,三房侄女年岁相当,未必不能结亲。
徐明府神色微变,藏起暗讽:难道做主的不是悯王?
阿萁疑惑地看楼卫扫向徐明府的眼神中满是困惑的杀意和一点点的为信,好似在想:杀了他能不能收场。她看得汗毛直立,当机立断当没有看见,问蒋鸿宜州繁复的家族往来。
一场宴席,算得宾主尽欢,蒋鸿还连连保证会叫宜州香行依旧价供货。阿萁敛袖福礼谢过,这才与季长随楼卫二人一同回了沈家。
季长随赞道:“蒋家真是知趣人家啊。”
阿萁一行人一走,蒋沣将脸一沉,将门一关,恨不得把蒋采明吊起来打,怒骂父子二人:“你们是蠢还是毒?买香引这等大事,我缘何半点不知?”
蒋采明木讷道:“小侄原本想事定再告知伯父的。”八字差一撇如何请功,哪知没摸着鱼,胳膊险些折了。
蒋鸿白着脸,道:“长兄,事已了,采明不过无心之失……”
蒋沣深恨蒋鸿溺爱子息,将蒋鸿骂得狗血淋头,蒋鸿半句不敢回驳,只垂头称是。蒋采明原本老实跪在地上,看父亲被这般痛骂,大怒,暴起来一脚踹翻了桌案,跳着脚:“我敬你是我伯父,不曾想你却充起祖宗,我爹一把年纪,倒成了孙子?一家三房,只我家是个软柿子,平日混得跟个跑腿打杂的一般,一样蒋家子孙,何故连鞋带帽轻你们几斤。”
“要不是我爹打理着家中庶务,你们二房有穿得绫罗绸缎,能吃得山珍海味,是靠族中的那些个田产还是靠着叔父的那点子俸银,还天天作妖,嫌衣不新,食不细,首饰差点成色不肯上头,通通全他娘是我爹的血汗。”
“兄友弟恭?伯父将我爹骂成烂羊头,何来友之?还有我那些好兄弟,花用着我爹赚来的银子,嫌起我爹的铜臭,一个一个碰着我爹,鼻孔朝天,行个礼都是敷衍了事,背后还凑到一起叽叽歪歪笑我阿爹有欠文雅,全他娘一窝子白眼狼。我二房欠你们多,还你们少了?啊?啊?”
蒋沣整个都傻了,瞪着蒋采明在那摔摔打打、暴跳如雷。
蒋鸿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他们父子顿成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蒋沣的偏头风扯得脑袋一扽一扽的疼,他深知家乱必败,先道:“许我治家不明,先收声,免得惊动二老。”
蒋采明到底没生反骨,不敢大闹,万一把二老吓出个好歹来,他也没了活路,一抹泪将蒋鸿搀扶在椅中。
蒋沣悲声道:“家大人多,枝枝叶叶,花花果果,难免疏漏不平之处。二弟委屈你了,家中子息第一要紧的便是修德修身,我却只关心他们的学问与安身立命之能,是为兄之过啊。”
蒋鸿看自己兄长老泪滴垂,也感心酸,蒋采明偏歪着脖子,仍是不服。
蒋沣叹道:“教化非一时之事,我们三兄弟从长计议。”他哀声道,“二弟,香引一事,糊涂了啊,此番有运道,才消弥了一场大祸,若有下次,一族倾没啊。”
蒋采明暴躁道:“天高皇帝远,我怎知悯王如此看重一个村女,我先时也遣了人去打听,都说他无有依靠,只不过有些运道帮搭了一把手,悯王堂堂亲王,还缺一个香匠,事过了,哪还记得她姓甚名谁?我拿万金买香引,也不算亏待。”
蒋沣眸中闪过利光:“我蒋家定着了道,你看施家女全不似无有依靠的模样,缘何你探听不出一二?施家在宜州买不到一斤香料,背后自另有推手,偏这屎盆子被扣在咱家头上。”
蒋采明到底还有几分神智,咬牙:“我遣去打听底细的都是家中忠仆,断不至于背主。”
蒋沣道:“若是有人做局,他们探听来的本就不是真言。”
蒋鸿遂惊:“寻常人家可无这等手笔。”
蒋沣冷哼道:“想咱们家在宜州几代积攒,才有如今的景象,怎也有几口底气,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般算计自家。”
第148章 渐有其名
悯王府来客,有如冬后第一场寒雨,浇得宜州上下一阵透心凉,雁过留影,施家与线香算是在宜州的富贵圈中留下名声,无人再敢小觑,生出一分忌惮。
宜州州府得信后,欲待请人过府吃宴,楼卫与季长随已颇有兴致地坐了小船去三家村做客。
施家诚惶诚恐地杀鸡捕鱼斩兔,风风火火整治出一桌农家菜,施老娘心中发虚,嫌菜蔬简薄,责怪阿萁也不早点送个口信过来。
阿萁笑道:“农家具鸡黍,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再丰盛得菜蔬还能比得王府侯府,还不如豆腐芽菜更有滋味。”
季长随心生感叹,怀念道:“上次吃这样的饭食还是在沈家呢,沈拓其时不过一个巡大街的都头,何氏女携父新嫁……真是日月如梭啊,如今他们的小儿郎都这般大了,再过几年娶妻生子,沈都头便是祖辈人物了。”
阿萁好奇心起,笑道:“原来长随与沈叔叔沈婶婶有这般故交?”
季长随被起旧事,道:“你别看你沈叔叔现下也是沉稳有度,旧时,也是杀神一尊,识得三教九流人物,那时侯爷初在桃溪,从牢中提他做了都头……后通河堆堤植柳设码头,真个论起来,桃溪今时的富庶我家侯爷有一功。本以为,我家侯爷于仕途定有建树,谁知……”季长随摇摇头,不愿细说。
阿萁也知趣,岔开话道:“说起来禹京的茶饭与桃溪这边浑然不同,季侯在桃溪多年,可有惦记的土产?长随吩咐下来,我去农家寻摸来。”
季长随想了想,笑道:“我家侯爷喜吃桃溪的白糕,也不知水土不同还是手艺不同,别处皆无桃溪的劲道细腻。”
施老娘拍掌大笑:“唉哟,这值得什么,我们这沿河几村逢年家家户户都要打糕,秋后又收得新米,容老妇人将米浸透蒸好,打好粘糕,长随再带回去,尝尝这农家味。”
季长随欣然谢过,道:“老人家有心了。”他对沈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施老娘却是耐心可嘉,一些家中琐事听得也津津有味。
施老娘还叹道:“老妇人我命苦,当家的早早就进了棺材,撇下我孤儿寡母,偏我儿又是个憨的,生得直通通的肠子,好在有一把力气,拉得大弓,这才堪堪度日。他年长娶妇,偏又没个子孙运,一气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唉!” 她指指阿萁,“我这四个孙女儿,这个是最活溜的,胆儿也大,他爹又纵她,稀里糊涂得竟帮家里置办下家业来,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老妇人再无多求。”
阿萁撒娇,笑道:“嬢嬢,焉知我是男儿郎时,有今时的出息啊?”
施老娘一愣,自家也笑了,道:“这话也不无道理。”
季长随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老人家家中虽有不足,有这般能干的小娘子,也找补回大半了。”他看施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家中人手不多……”
楼卫插嘴:“我看挺好,一家人亲热。”
阿萁笑拍手,道:“楼卫说得甚是,家中亲香才最为难得。”
季长随敬他一杯,难得劝解:“小郎君如今也算逍遥自在。”
楼卫哼了一声,对阿萁道:“你爹娘恩爱,待你多有疼爱,这是难得的福分。我年不过十岁时,路见不平,闯了大祸,得罪了贵家,我爹娘惊惧不忆,我娘亲跪求于我,叫我不可归家拖累家中。还是我堂叔看不过眼,将官司打到御前,才将此事了了。”他板着一张俊脸,“祸事虽了,我却仍归不得家。悯王玩笑说:此子有趣,不如让他跟了我?我爹娘以为可以攀附,亲将我送到悯王府上。”
哪怕悯王声名狼藉,禹京之中,有女避口不论及婚事,有子的避交怕累及名声。
楼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父母子女天定不可择,却非家家慈孝。你家,很好。”
阿萁哪料中间还有这些因由,眼看楼卫有些怏怏不乐,宴中无趣,笑道:“伤心添成愁酒,不说也罢。不如看看我家地里挖出的刀来。”
楼卫讶异:“竟有这等事?”
阿萁点头:“现还供在香坊的一间小屋中呢,嬢嬢一日三柱清香供着,就怕刀中有煞。”
楼卫好奇心起,菜也不耐烦吃了,转去香坊看刀,问阿萁可能上手,拔也出鞘时,“咦”了一声。
第149章 一片坦途
“此刀份量不对。”楼卫掂量着手中的刀,细细看着刀柄刀背,素来平板无波的脸上兴致盎然,“这刀九锻而成,拿血焠成,开刃后定削铁断发,虽埋于地底多年,刀身仍旧不腐,拿酸水去了刀锈,定能宝刃重现。看刀制乃前朝旧物,应是哪个贵族子弟随身佩刀。”
阿萁原本对刀煞鬼说半信半疑,不过借来做线香的文章,道:“是有传闻有前朝贵人在这自戕,还有闹鬼之说哩。”
季长随却是不信这些的,道:“鬼怪之说未见有之,再说,据载前朝末代兵荒马乱又兼天灾人祸,哪块地里没有饿死的鬼枉死的人,要有鬼怪,天地间岂不是只闻鬼泣不见人声。”
施老娘变了脸色,摆手道:“长随,可不敢不敬鬼神。地里挖出鬼刀时,里正与领了我们一家特去翻了县志,白纸黑字记着闹鬼的怪事,鼻子眼俱全的,哪里还有假。”她拍腿道,“老妇人一假怕得紧,我家萁娘还特地请了百僧做法会驱邪呢,现下家中天天拿香祭它,没敢有一日断的。”
季长随似笑非笑地看眼,看得阿萁心虚不已,季长随这般精怪的人,自然知道办法会是假,向一众和尚示香才是真,法会过后,千桃寺可不就成了阿萁香坊的一个大主顾。
楼卫才不管这些,兀自拿着刀,以指轻扣,听其音,拿衣拭刀锈,观其纹,又请里正来细问旧传。
阿萁和季长随面面相觑,二人眼见楼卫一心扑在刀上,两眼星光闪烁,好似人世间再也寻不出第二件更有趣味的事。季长随还叹道:“我先前嫌弃楼卫不过一截死木头,还是带腥味的,原来,竟也有几分人味。”
阿萁吃惊,道:“我看楼卫不过寡言一点,别的没甚不同。”
季长随摇头:“小娘子生得一颗肥心。”
施老娘点头:“我这孙女儿贼胆肥心,粗钝时一个不如,浑不似小娘子,心细时,又百个不及她,好在有了人家,不然可怎生。”
季长随笑哈哈地点头,随口奉承:“大娘是个有福之人。”
施老娘顿时笑眯了眼。
楼卫一连几日无心饭食,只管一心扑在那柄鬼刀上,他带来的王府中人,皆被他打发去打听桃溪的旧闻,又过一日,拿着一个锦匣,对阿萁道:“施小娘子,我欲问你家买下这把刀,你只管说个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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