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而重之的把脉许久,那大夫松了口气起身作揖道:“夫人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开些安神药,好好调养即可。”
“嗯,带大夫去开方子,把药煎好了端来。久安,去查夫人为何会知晓此事。”公仪疏岚交代完,内室仅剩夫妻二人。
公仪疏岚撩开帘子坐到她身边,既是怜惜她又是恼恨那不声不响将消息传给她的人。
慕听筠一直晕到次日,公仪疏岚告了假并未上朝。霍伯霖在上朝前就得知了公仪疏岚不能上朝的缘由,看着那空缺的位置,眼神缓缓扫过下方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大臣,讽刺一笑。
他们霍家坐了太久的江山,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这样也好,他本想看看,那些人有什么本事将龙椅夺走,孰料也只不过是些低三下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下了朝,霍伯霖习惯招来方元询问太后今日情况,得知并未有太大起色后,心底燥郁难堪,他拂袖将面前的茶盏扫到地面上,低吼:“去,张贴皇榜,谁要能治好太后,朕赏他这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宝!”
“是……”方元犹豫着应下,眼神瞥到师父方俅进来后扔过来的眼神,悄悄松了口气。
方俅疾步走到霍伯霖面前,躬身禀报道:“禀陛下,贤煜亲王求见。”
“皇叔这时来做什么?”想到皇叔和母后之间的过去,霍伯霖尚未释然的心复杂难辨,犹如皇宴上众目睽睽下喝了一杯苦茶,吐不得,却又吞不下去。
“贤煜亲王带了个大夫,说是民间极富盛名的神医。”
霍伯霖精神大震,他是知晓贤煜亲王对母后的心思的,其实若是认真说来,这个天下除了外祖家与他,唯有这位皇叔不会害母后。
连声让人把贤煜亲王请进来,他绕过案几走下台阶,抓住要行礼的贤煜亲王,语带惶急问:“皇叔,他真的能救母后?”
“彭神医在民间救过许多人,精通雌黄之术,请他来为太后娘娘瞧一瞧吧。”不过几日,贤煜亲王看着比前些日子看清瘦了一圈,眼睛里满是血丝,青茬渐长,也不知是多久没打理过了。
来不及再说什么,霍伯霖亲自带着人到景寿宫,看着那彭神医替母后把脉,脸上的神色从淡然到凝重,再而舒展,这两个尊贵的男人皆是目不转睛看得一身冷汗。
“如何?”见彭神医收了手,霍伯霖和霍云霂异口同声问道。
景寿宫的宫女面面相觑,难见颇有礼仪的贤煜亲王抢陛下的言语,不过两人都没在意罢了,一心一意想知道慕听筝的情况。
“本是小小风寒,只是心中当有郁结多年之事,又逢饮酒,冷热交替,终成大病。不过,草民有两幅方子,这几日先煎第一个方子,待烧退了再行第二幅,只其治病过程需一碗亲人血,且必须有人日夜守着,防止再起高热。”知道他们着急,彭神医言简意赅的说道清楚,等这位年轻的陛下开口。
有得治就好,霍伯霖松了半口气,“快开方子吧,血你何时要,尽管说便是。”
彭神医很快去开方子,霍伯霖踱步出去交代方俅一些事,不经意侧身时却看到,在他面前永远像一个成熟可靠的长辈一样的男人,正用着爱而不得却依旧爱入心骨的眼神,痴痴的隔着床帘望着母后,他这时候也才注意到,一向干净整洁的皇叔面容狼狈,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好像一直以来,但凡遇见母后的事,都极难见到皇叔冷静。
霍伯霖愣愣的看着,他忽然感到自己很是对不起母后,明明知道自己对母后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还总是敞明对皇叔的不喜,且在朝堂上有疏远的趋势,母后见了,定然是心痛难忍的吧。
那什么事能让母后郁结多年,当是与皇叔多年的相爱不能相守罢。
他迷茫却又清晰的看着内室的场景,终究没说什么慢步走出了正殿。外头又飘起了雪花,方元小跑着过来为他披上大氅,霍伯霖呆呆的看着漫天雪花,心里却真真正正的产生了动摇。
可是,事实又将他拍醒过来,一国太后如何与皇叔在一起?毕竟,贤煜亲王是父王的亲弟弟。
慕听筝并不知自己昏睡了多日,她始终沉浸在一个梦里,一个不想醒来的梦。她梦见她又回到了遇见霍云霂的时候,在那颗紫薇花树下,他的云淡风轻一笑,自此在她心上打下一辈子的烙印。
她梦见她没有进宫,他们相识相知半年后,她如愿的嫁给了他,霞帔被掀开的那一刻,泪眼朦胧的看不清面前的他。
她梦见他们有了孩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会娇声喊她娘亲,会跟她撒娇,也会跟霍云霂讨抱,父女两经常头碰头去看一缸水里养的小乌龟。
她知道这是梦,可是这梦太幸福了。她一边不愿清醒的沉醉其中,一边为这与现实大相径庭的梦感到痛彻心扉,就在这疼痛与愉悦的撕扯间,她混混沌沌的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
“阿筝,阿筝,醒来好不好……我想看你的眼睛……”霍云霂半跪在宫床面前,声音哽咽到近乎哭出来,彭神医说她在三日内醒来就可痊愈,可眼看着将要过去第二日,他终于承受不住了,难道是老天在惩罚他的妄念,若真是如此,他宁愿此生不再见她,将这份感情永远掩埋在心里。
慕听筝睁眼就看见男人伏在她床边,双手紧握,爆出青筋来,空荡荡的衣服落在他背脊上能看见清晰的骨骼。
怎么能瘦成这样?慕听筝眼睛一热,泪水又阻隔了她的视线。
“阿霂……”
霍云霂倏地抬头望向她,抖着唇喃喃,“阿筝,你醒了,你回来了……”
两人泪眼痴痴相望,仿佛多年未见一般,想将彼此刻入心底。
“砰”的一声将内室静谧的气氛打破,云盏傻傻的看着睁眼的太后,也不用呼喊,被她的响动惊地就奔进来了许多人。
霍云霂霍然起身,脸部抽动几下,硬生生将自己变成冷静的模样。他负手站在一旁,为疾奔进来的霍伯霖让开了位置。
“霖儿瘦了。”眼中含泪带笑的慕听筝抚着儿子的脸道,余光恋恋不舍的划过霍云霂,却见那个男人的衣袖仿佛不经意挡在面上轻轻一划,袖子放下来后,又是淡然冷静自持的面容。
他总是那么冷静,为了维护她的颜面,‘冷静’到对自己残忍。
霍伯霖像一个惊吓后寻求安慰的孩子,伏在她手臂上低声哭了许久,好在正殿已被辛嬷嬷清理的差不离,不然传出去,还不知当今神武的陛下会被议论成何样。
“你呀你,你说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可不让你的后妃们嘲笑么。”喝了药粥的慕听筝倚靠在大迎枕上半是打趣道,说是醒来就会有起色,她当真恢复了不少,只是身体还虚着,一时半会儿不能下床走动。
霍伯霖已经止住了哭意,只是眼眶还是有些微红,“母后莫要笑话儿臣了,儿臣也是看见母后醒来,情难自已。”
“好好好,情难自已,你说你都要当父皇了,还哭得跟孩子似的。”
提到孩子,霍伯霖脸色却浮现一丝阴沉,即便稍纵即逝也让慕听筝看个正着。
心思微动,慕听筝启唇问:“兜儿可曾来过?”
“小姨母来过,不过儿臣让她隔着远了些,并无大碍。母后,小姨母看过您之后就去了舒嫔那儿,现在舒嫔已经病了。”霍伯霖淡声道,仿佛他所说的人并非他的后妃。
慕听筝何种心思,一听便知其中的深意,她脸色稍冷,疲惫道:“等孩子生下来,先养在我这儿吧,霖儿,你年岁不小,该有正后了。”
“儿臣省得,母后就莫要为此事烦忧了。彭神医说了您不好再忧虑,孩子生下来后,儿臣会让悦嫔暂且照料,您放心就好。”
她的儿子她了解,慕听筝点头,又问起:“兜儿呢?她胎应当无事吧?可有用补药?”
“儿臣已让太医院每日都送过去了,有小姨父盯着,小姨母不会不喝的。”
确如霍伯霖所说,慕听筠在自家夫子极具压迫性的眼神下乖乖喝完了补药后,苦着脸张嘴含住他塞过来的蜜饯。
“夫子,我真的好了许多,不用再喝补药了。”慕听筠滴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拽着他宽大的衣袖撒娇。
公仪疏岚不为所动,等她连吃几个蜜饯后,就命人将果盘撤下,坐到她对面轻掐她挺翘的鼻尖,“你就乖乖喝几个月,再这般吓夫子,挠夫子,小心夫子让太医多放些黄连。”
那岂不是苦得要命?慕听筠大惊,连连摇头,认真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也不会再挠夫子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心虚的看着他下巴那道细细的血痕,怎么还没好?这样看着,太让她有负罪感了。
那日她醒来,不管不顾怪他不告诉她,跟公仪疏岚闹了起来,还动手动脚的,随手拉过来的金钩就一不小心就在夫子俊美的脸上划下了一道印迹,顿时又呆住了。
公仪疏岚对这道小疤痕并无所谓,只是他发现小姑娘似乎对此很是愧疚,倒不如不好好利用一番。于是每当慕听筠闹着不想喝药的时候,公仪疏岚就冷冷的盯着她,下巴微抬,能让她一眼就看到那道疤痕。
至于太医给他开得药膏,公仪疏岚看也未看的就扔给了久安,对于上过战场的人来说,这道疤痕不足为虑。
久安则是看上了某个姑娘,恰好那姑娘最近被划破了手,乐颠颠的拿着药瓶借花献佛去了。
“长姐既然已经醒了,那我过两日进宫去探望探望长姐吧。”慕听筠眼带哀求,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公仪疏岚心尖都软了。
“不成,再过些时日,起码得五六日之后方能进宫。”公仪疏岚硬着心肠道。
慕听筠才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绕过两人间的矮桌直接扑进他怀里,声音娇软,“那神医都说了只要长姐醒来就无事了,我挂念长姐,吃不下睡不着的,你看着也不忍吧。”
“……”公仪疏岚垂眸看着撒娇的小姑娘一阵无言,前几日太后病着,她的确是愁得茶饭不思,但昨儿太后醒了的消息传来后,她吃好喝好,天还没黑就睡了过去,直到今儿晌午,还是被他端过来的饭菜香醒的。
慕听筠似乎也觉得这理由不太站得住脚跟,可她绞尽脑汁也难以再编造理由,干脆将他的大掌拉过来伏在肚子上说:“孩子说他想见姨母。”
“咳,兜儿,是不是为夫太惯着你了。”公仪疏岚简直要被逗笑了,干脆不再与她争辩,径直将人抱进床榻上,让她继续睡。
慕听筠起先还挣扎着闹腾说是不想睡,还没被公仪疏岚哄一会儿就熟睡过去,手里依赖的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公仪疏岚也不走,随手取过公文,靠在她身旁床柱上静静陪着她。
五日后,被公仪疏岚禁足在家的慕听筠终于得到了自家夫子的允许出了门,直奔皇宫而去。
她现在景寿宫门口碰见了霍伯霖,行礼后迫不及待的打听:“长姐身体全好了吧?”
“你觉得母后身体若是不大好,能让你顺顺利利进宫?也就是那日太过慌忙没吩咐下去,才让你闯了进来。”霍伯霖想到那日还有点后怕,人都说孕妇不宜有恙,若是小姨母又病了,不知他会被最信任的臣子报复成什么样?
现在啊,就连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了,总是有人惦记着这个位置。
慕听筠刚要抬脚进去,想起一事又顿住脚步道:“舒嫔那事儿,皇帝侄儿莫怪我心狠,我忍不了有人敢算计长姐,算计我未出世的孩儿。”
“我怎会怪小姨母,当年母后与我说过,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外祖家亲近了。”且舒嫔心太大,他还这般年轻,就已经开始惦记上不该惦记的了,难道真以为他忘了,她这个孩子是如何怀上的了。
两人说完话后,一个去往御书房处理政事,一个不顾婢女惊恐的眼神脚步走得飞快,若不是有云盏拦着,估计还跟以往一样飞奔进慕听筝怀里。
慕听筝正在看宫里的账册,见她来了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细细问了吃食,又叮嘱了好些事情后,方开始责怪她当日不该冒失进宫。
“这公仪疏岚也是,竟也拦不住你,幸好你平安无事,不然长姐当愧疚得不行。”
“不怪夫子,我那日实在失了理智。”
“实在失了理智,也是有人故意的。”慕听筝冷淡道,心底恨不得将那人活活打死。
慕听筠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几分,很快又提起来,气鼓鼓的开始控诉夫子的‘恶行’,听得慕听筝笑得人仰马翻。
那个被慕听筝心心念念要教训的人此时窝在荒芜许多的宫殿里,除了厚软的床榻和火盆,能看见这所宫殿近乎空荡,来往打扫的宫人且都冷漠,对她的言语一概不论。
舒芳蔼哀泣许久,感到手掌下的微动,她止住泪意,强撑起身子,看着几步远的火盆自嘲的想,若不是她肚子里还怀着龙种,想必陛下连一床厚被也不会施舍给她罢。
“有人吗?来给本宫换热水!”舒芳蔼下床碰了碰尚且热烫的茶壶,待宫人进来后,一个使力砸到她身上,“你们是死的吗?叫了这么久才进来?”
宫人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将茶壶碎片收拾好,未几时,又提了壶热水进来,始终不发一言。
舒芳蔼被宫人那鄙夷的眼神看得脑袋疼,她此时分外明白那宫人眼神的意思,等她生了孩子,孩子就会被抱走,届时,她什么都不是。
她耳尖的听见陛下过路的仪仗声,站在门口远眺,却除了高墙什么也看不见。
不,她还没输,那个人说了,只要按照他说的做,总有一天,她的孩子会是这个国家的皇上。
歇了口气,她摸摸肚子小声喃喃,“别怕,孩子,你一定会是太子,而后是皇上,站在最高处的人。”她借住在旁人家时尝尽了酸涩,她的孩子,必须是万人之上的景仰!
御书房内,霍伯霖眯着眼睛看向下方站着的修长人影,复而
问:“皇叔刚刚说什么?侄儿没听清楚。”
“请陛下成全臣与慕家大小姐,臣定当竭力报答。”霍云霂说完,忽而跪下,斩钉截铁的重复道。
“慕家大小姐?”霍伯霖抿唇,“皇叔是昨夜喝多了还未清醒吗?”
“不,臣是想趁着清醒之时争取一次。”霍云霂低低道,他这辈子从未挣过抢过什么,他原以为离阿筝远一些就好,可不曾想他的执念亦是阿筝的执念,他们都不曾开心过,既如此,他倒不如拼死一搏,输了不过是终身□□见不到她,赢了的话……
“陛下,臣心悦慕家大小姐二十年,半生已过,遗憾既成,只盼余生能得她欢喜,臣愿为此肝脑涂地,再无轮回。”
第85章 爪印
偌大空阔的殿室内, 角落里的瑞兽香炉袅袅生烟,青尾羽团扇靠在金壁上仿佛浑然天成的壁画。亮堂的烛光下, 九阶不高不矮的台阶上, 霍伯霖的神色却模糊看不清楚。
台阶下霍云霂还在跪着, 自说完那句话后, 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凝固一般,许久都未有言语及动作。
“皇叔, 你要朕如何做呢?”许久后, 霍伯霖的话似云似烟,仿佛轻轻一缕风就能吹散。
霍云霂僵直的身子陡然一松。
慕听筠见过了安好的长姐,又坐了会儿便要出宫,一如往常, 公仪疏岚就立在二重宫门口处等着,宛若青松,脸上的淡漠在瞧见她时极为自然的转为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