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亲子,该孝顺母亲,皇帝要宽宥了她的罪过,他还能说不?可且不说这么做是否合理,看皇兄意思,是要将吴美人抬举起来,给太妃难堪,且先不说太妃是否会因此难堪,后宫里突然冒出个皇子生母,总是需要解释的吧,这不就等于是要把吴美人之前做过的事情往外宣扬吗?郕王的脸还要不要了?就为了给太妃难堪,自己弟弟的面子就一点不顾了?
若皇帝是故意的也就罢了,敲打、警告,都还算是有的放矢,可按郕王的理解,皇兄可能根本都没想到这茬,目前就盯着太妃不放呢,倒是把他给撂在这里了。这样顾头不顾腚的事,他是做得出来的。
再说了,太妃说得本来也没错,王振这人,郕王是没接触过,可就看他迫不及待进宫服侍,便可知道此人的心思绝对称不上纯正。再说,即使是纯正又如何,为了他把太后气卒中了,太皇太后也没少窝火,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当时的事又没有灭口,现在是太后还在,还管着,将来太后不在了,王振若是飞扬跋扈,那起文官直言进谏的胆子可能没有,但也千万不能小看了,嗅探消息,传递谣言,这样的事情他们如何做不得?到时候皇帝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如此不孝之子,怎么堪住乾清宫?
一句讽谏而已,便如此大动肝火,出招如同醉拳,反而是让人无法去回了,郕王也是无语——他自知自己绝不算是什么绝顶天才,但只怕即使是天才来了,对皇兄也是有种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这让人怎么回呢?这样的人,你根本无法揣摩他的心思,根本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啊!
但留给他反应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郕王思前想后,凭直觉断然下了决心,他露出感激之色,立刻就跪了下来。
“兄长,”为了夸张,他还做出了哽咽的效果,横竖他是抱着皇兄的膝盖做哭泣状,他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生恩难报,兄长愿赦其罪过,弟弟真不知该如何酬谢,不知……不知该如何回报兄长的恩德。”
哭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只是生母的确有过,此事也属家丑,受尊号却是心中有愧。再说,生母这些年来,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时而……”
皇帝估计从未过问吴美人的境况,他有些诧异,“怎么?时而什么?”
“时而有些迷糊,有失心之症。”郕王的叹息是货真价实,贵太妃从不曾禁止他去探视吴美人,郕王搬到东边后,十天半个月也总要过去一次,只是去得多了,倒越看得清楚,吴美人不能说是全疯,不过不大清楚是肯定的,在郕王心里,对生母最大的想望,就是能带到封地去照顾,只是这么做太犯忌,根本就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还是让她关在小院里好,若是上了尊号,安排了宫室,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倒是他已就藩,还能指望谁来照拂生母?求养母?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怕是当不起皇兄给的体面。”
说穿了,也不是当不起皇兄给的体面,而是一个半疯的女人,即使有了尊号,又怎么来膈应太妃?皇帝不可能指使她来殴打贵太妃吧,那根本也就等于是撕破脸皮了。一句话而已,还到不了这份上。
“哦……这样啊……”皇帝似乎也很惋惜,“没料到竟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弟弟对生母情形如此清楚,可是常来探视?”
“凡入南内,时而都会绕过去看上一眼。”郕王回答道,似乎有几分窘迫,抬头看了贵太妃一眼,又垂下头去。“毕竟……是生母。”
贵太妃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不过,养子这么亲生母,再加上两人从前的恩怨,她心里当不会有多高兴。
她不高兴,皇帝也就高兴了,横竖他也就是要刁难贵太妃,即使不是按原有思路,贵太妃现在也够难堪的了:藩王入宫探望太妃的次数都是有记录的,当不会多,自己亲自养大的儿子更亲善生母,听说有意给生母上尊号,眼泪都下来了,一切赤/裸裸摆在眼前,贵太妃心里能好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坐了坐,便招呼郕王,“今日难得有暇,意欲去西苑踢球,弟弟一起来吧?”
即使郕王还有别的安排,也不可能推拒皇帝的邀请,他堆出欢容,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又一道向贵太妃告辞,贵太妃端坐椅上,受了两人的礼。郕王心里,也有些忐忑——希望贵太妃能明白他的苦心……
乘着皇帝转身出门的那当口,他慢了半步,回头望了贵太妃一眼。
贵太妃虽然依然没有多少表情,但却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郕王心里,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他转身追在皇帝身后,一边绞尽脑汁同兄长搭腔,一边和他一道出了屋门。
虽说这一场风波,在皇帝这里已经算是过去了,但他来给贵太妃问安,身边自然也有人伺候。贵太妃管束得住清安宫的下人,管束不住乾清宫的心腹,她说王振的这句话,不过两三日,便是传遍了宫中,甚至,连宫外都是有所耳闻。
第281章
王振现在的压力也的确很大。
再度奉诏入宫,事先的确连他也没有想到,皇爷是几次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但王振也没想过皇爷真的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更没想到不放过他的人居然会是太妃。
在皇宫做事,就如同把头捧在手心,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的结局。这一点,王振体会得很清楚,几年前险死还生的经历,让他有无数个晚上都是惊叫着从被褥中弹起,那种性命决于一语之中,随时可能被当作一枚筹码兑出去的滋味,就算是现在想来,也会令他立刻失去所有欢悦的心情——虽然现在重回宫中服侍,皇爷对其重视非常,但这亦改变不了事实:当年他是如何处境,现在也还是如何处境,即使皇爷已经亲政了,太后说一句话,他也同样有可能人头落地。
可话虽如此,但皇爷有招,难道王振还能不进宫么?之前他虽然困在府邸之中,但家财万贯、锦衣玉食,无非都是因为皇爷对他的惦念和赏赐,带来了这些实惠。皇爷的性子,他是极明白的,若是不识抬举,必定会惹来他的厌弃,到那时候,还有谁会来保证他的荣华富贵,难道要指望太妃、太后?
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走到今日还是没得选,当年的事情,王振已经忘却了真相,就当自己是无辜被牵连了,其实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皇爷要他进宫服侍,也并非是为了要给他出气,孩子大了,总是想要在当年的事情上找补一番而已。若是惹来太后的过问,又会如何处理他,只怕是连皇爷自己都没有想好。而作为王振来说,在成为皇爷大伴以后,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但怎么也没想到,清宁宫里寂然无声,太后就和不知道这件事一般,反而是太妃用心叵测,那句话细细琢磨,倒像是要把他王振往死路上逼——进了宫,就是太后心里的一根刺,一个忠义的奴才早就该以死明志,以证清白了。他王振非但没有如此,而且还是一招即来,品德上肯定是极有问题的。
这是明晃晃的挤兑啊!摆明了就是不想看他安生度日。一句话就把王振的品格从根子上给败坏了,听小黄门传了话以后,王振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乾清宫发生过的那个变故,根本瞒不了皇帝身边近人,当然,不识相的话没人会去说,可人人心里都是有杆秤的。他王振上回被赶出去,冤,算是填在母子争端里头了,宫里同情他的人不少,皇帝没亲政那几年,能安安稳稳在家里住着,也多亏了一些够义气的朋友照拂。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可他的人品大家还是认的,现在他是得意了,但名声也全完了——就只因为太妃的一句话!
心里能不恨吗?可再恨也得忍着啊,就算只是个太妃,不是太后娘娘,那也不是他一个内侍可以撼动的。即使是她行差踏错、倒行逆施,皇爷身为后辈,没有管教长辈的道理,顶多,也就只能在饮食里动点手脚……
他的思维立刻活跃了起来,可思前想后,也只能将此事放下了:下毒根本是不现实的事,清安宫、清宁宫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小厨房内任用的当然都是心腹,他王振朝不保夕,有什么把握收买人心,让其做下这几乎是必死的大案?再说了,宫里可没准还有柳知恩的眼线呢,这几年,他受宠的程度,可不弱于自己……
比起报仇,现在该想的还是如何自保,如何立足。王振叹了口气,很轻易地就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子,开始去除身上的华服,预备以待罪人的装扮,只穿着中衣,背负着荆条,前去找皇爷哭诉。
太妃的那句话,说不定还真能让皇爷动点疑心——王振太熟悉皇帝了,即使离开了区区五年,可亲政以后这几年来,两人也没少见面,太妃这句话说出去,皇帝不动疑心才怪呢。
这一次,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请皇爷将他赐死,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疑心,重新赢得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做内侍的,再风光也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什么大权那都是虚的,唯有牢牢抓住皇爷的心,才能长盛不衰、永享太平。
不过,即使马上就要开口请皇帝允许自己去死,面上也换上了隐隐的不安之色,但王振心里,却依然是冷静得如同一潭冰水,毫无听说太妃那句话时的波澜。
他太了解皇帝了,这出戏会是怎么个结果,王振心里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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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啊。”郕王再进清安宫探望母亲时,也是有些感慨。
“怎么可能不封呢?没有一步登天,做掌印太监,已经是金英还算是有些圣眷了。”徐循不免一哂,皇帝的性子,到现在难道还不清楚吗?哪怕只是为了和自己赌气,也会将王振升职的。“真正看他是否受到重用,不是看他的差事。”
“想必您也是听说那奴婢在乾清宫上演的好戏了。”郕王也明白母亲的意思,他呵呵一笑,“儿子还以为,要不是那出戏,他还封不得秉笔太监呢。”
“得看。”徐循对皇帝思维的细节把握得也没那么清楚,“也许不管王振怎么做,都会获封,也都能保住性命。不过他到现在还能被皇帝贴身带着,须臾不离,那肯定是那番表演的功劳。”
皇帝那个性格,徐循一句话就惹来打脸,怎可能回去后反而疏远冷落王振?就是为了给徐循点眼色看,都会刻意给他体面。不过话说回来,听了徐循那句话,他无可辩驳,心底只怕也是生疑,若是王振应对得不好,只怕难免自此以后也就领着这个闲职过日子了。等风头过去以后,随指一事远远打发出去也都是可能的。反正,皇帝虽然绝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但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被王振欺骗感情。
也就是这个应招,才保住了王振的地位,也保证了他的安全。现在即使太后出面为难王振,除了激化母子矛盾,引来皇帝反弹以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了。只要有皇帝护身,王振就是动不得的——虽然无奈,但,谁叫皇帝是皇帝?
进宫这些年,已经不像是少女时那样容易动感情了,徐循也不是非要搞死王振不可……她也没这个能力。话说过一句,尽过自己力量,也就算了。见郕王眉宇间有些阴霾,还安慰他,“放心吧,也就一句话,你哥哥也万不至于为了这事就要逼死人的,当时发作一番,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那若是真逼死了呢……”郕王低声嘀咕了一句,“太后娘娘都没开腔,您倒是说话了。”
“那就逼死我好了。”徐循冷笑了一声,“他要做得出来这种事,我倒还高看他两分。”
虽然是母子闲谈,但郕王依然是脸色一变,左右看了看,见除了自己、贵太妃以及服侍几十年的韩女史、赵嬷嬷以外,并无旁人陪伴,方才是缓了神色,“娘,您就少说几句吧……”
“太后不说,无如奈何?”徐循这些年来是没怎么闹起风波,但不意味着性格有所改易。“不过,今日你来了,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就藩的事……”
郕王到现在都还没提就藩的事,连封地都没定——当时封王还小,就藩也不是一两年间的事,也没定下封地。如今成婚也一年了,于情于理都该提出京的事,毕竟藩王长期逗留京城不去就藩,也容易招致口舌。
不过,长期生活在京城,现在一下要去到外地,郕王心里自然也是舍不得,带着侥幸心理,皇帝没提,他也不说。要不是王振此事,让他感到不安,郕王也不会动就藩的念头。他点了点头,“倒是和娘不谋而合了,儿子这回进来,就是想和娘说这就藩的事。”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徐循道,“吴氏那里,你放心好了。自然不会冻着、饿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