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到底是个可怜的丞相,他这辈子再怎么清贫,一个大儿子在殿内自尽而亡,一个二儿子成了个痴傻之人,再有一个儿子……嗯,叫什么来着,就是挺风流的那个……爱,也不是个额能做大事的男人。没想到呀,这个楼府当中,居然就剩下两个女儿当家。说到底,那个小郡主,到处敛财,白白积攒下那么多钱财,还不是为他人作嫁?听说那郡主连几天的丧也不肯守呢。”
“守丧?哪里还顾得了?楼小郡主天下首富,如今这一没,只怕多少人都盯上了那些真金白银的,多少人算计着,多少人巴结着罢?”
云裳懒懒地灌酒,懒懒地听。
“老先生,”一直默坐喝茶的佩剑男子抬起头,开口,“既然奸臣已殁,自然是社稷之福,与其关心这些市井闲闻,陆某倒是更想听先生议论下当今天下的英雄。”他语气淡淡的,声音也不高,可偏偏听在众人耳里,却仿佛是听到了不可违拗的命令般,登时大家都停了议论,等那说书先生评说。
“英雄?”说书先生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佩剑男子一番,见他威武阳刚,英气十足,隐隐有凌云之势,便摇摇头,叹口气道:“从百十年前我大凤朝破国之耻至今,老夫还真不知道谁真正当得起这两个字……”他话音刚落,男子身边的大汉立刻勃然而怒,圆睁了眼拍案大叫:“你老儿识得几个人了?我们……”
“孔杰!”佩剑男子低声却颇具威严地断喝。
那大汉顿时噤声。就是周围众人,也都有些寂寂,不知道谈话怎么就转到了这样敏感的时事上头,那气氛便显得沉闷诡异。
可谁知就在此时,却在一片静默之中,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众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转到了云裳身上。
“好酒!真正好酒!”云裳不知从哪里变出个酒葫芦来,炫耀似地对大家晃了晃,“豆蔻女儿新酿青梅酝,有兴趣尝尝么?”
哧,原来是醉鬼在炫耀他的酒水,众人摇摇头,又松口气似地转头去看那说书先生。
老先生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佩剑男子与那大汉身上,半晌,方拱了拱手,问:“两位可是从襄阳那边过来的么?”
那大汉恼他方才言语,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倒是那男子微笑着略点点头道:“先生好眼力。”
老先生目光亮了亮,“若论守边的各位兵士,自然都是保家卫国的好汉。不过老夫方才所说当今天下无英雄的话,实在是觉得百十前大凤朝国都被破,半壁江山落入敌手,至今无人可一雪前耻,在这样的情势下议论英雄,真是有些勉为其难了……”
“老先生所言甚是。”男子目光炯炯,点头道:“若能纵马长江,驱除苍浯兵,恢复中华,方真正当得起这英雄二字。”
大汉听两人如此说,脸色方才和缓些,却还是有些不甘心,依旧喃喃反问:“若依此说,难道连吴帅都算不得英雄了么?”
老先生便笑笑,“听说吴帅几日前襄阳固守,以三千之数困敌五万,击溃苍浯兵挑衅,使得边境不至于轻启战端,居功至伟,谁不赞赏他是我大凤朝能臣,国家栋梁?”
说书先生说出这话,倒让那大汉一个愣怔,压低了声音问身边同伴:“不是说京里头把咱吴帅退敌的捷报压下了么?说要等过几日皇帝寿辰才会宣布?”
佩剑男子也有些疑惑,但还是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听书的众人倒的确没听过这消息,他们平日里虽然无赖,到底对于国家大事保有一份八卦的兴趣和敏感,何况是这样切身利益相关的喜讯,登时纷纷追问真假。又有几个人叹道:“难道竟是真的?看来以后不必天天担心什么时候苍浯人打到京城来了。”
云裳虽无动容,却自顾从酒葫芦里斟了一盏酒,仰头干了。
“既然吴帅建得如此功业,难道还当不得先生赞一句‘英雄’么?”忽一声莺啼呖呖,于喧闹纷杂的议论声中,格外的与众不同。
众人凝神看去,却见小小的书茶馆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翠眉雪肤,樱唇贝齿……最妙是她红衣繁复,无风自动,如同一簇盛开的火焰,正在那里似笑非笑地倚柱而立,候着说书先生回答。
一时众皆惑惑,就是方才不甘不忿的大汉,也被忽然出现的美女摄了心魂般,只顾呆呆地望着她发怔。
“其实吴帅此次力阻苍浯兵,倒是小事。”说书先生适时的一声轻笑,将众人的神智拉回,“吴帅纵能以五千军困住五万虎狼之师,也不过阻敌一时,真正使得苍浯人打消南下念头的,另有原因。”
老先生答非所问,却引起了一片抽气的声音。
“哦?先生请叙其详。”美人儿也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乱转,回头望向云裳这边时,杏目轻眨,居然抛了个媚眼。
番外2问英雄,谁是英雄?
那大汉登时如遭雷殛,一双手似乎都不知放在何处为好,只干红了脸,无抓无挠。
“话说十七年前高贼伏诛,吴帅便开始守土卫边之任,算得上功在千秋,但与苍浯人作战,到底失于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也立下了累累战功,却不曾收复得一寸国土。”老先生顿了顿,见佩剑男子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方又笑着说:“不过依老夫看,吴帅这样只守不攻的对敌之策,怕是最近便会有所改变,因为——一向苍浯兵仰赖,专克我大凤朝步军的骑兵马阵,竟然被吴帅手下一个年少的将军,破了!”
“少年将军?真的破了苍浯兵马阵?”这下子,连美人儿也是真心惊愕,一叠连声地追问。
“正是,正是。”老先生终于享受到万众瞩目的顶级荣光,畅意地拈着胡子微笑,“这不过是最近的消息,只怕这两位襄阳来的小哥儿,都未必知道——听说这将军姓陆名慎,表字长天,才不到二十的年纪,身居统领之职。那生得是虎背熊腰,一表人材,又是天生神力,真正上山能打虎,下海可擒龙!两军阵前一亮相儿,白袍金甲,手中三尺青锋,纵横边关,万人难敌!”
说书先生三句不离本行儿,说着说着又带上了评书色彩,听得众人激动万分。
“听说他这次带着三百勇士,不仅破了苍梧兵马阵,更单骑杀入敌营,直取了苍浯骑兵万夫长也图的首级!当真称得上一剑光寒,九州变色!苍浯人侵我中原,向以骑兵为先,此次他能破去苍浯兵马阵,等于斫断了苍浯人进攻的武器;若这武将军能得到皇上与吴帅的重用,那么光复华夏,重整江山的英雄,岂不是指日可期?!”
一片沸腾之中,那大汉也终于收摄回了心神,转回头压低声音对佩剑男子道:“嘿嘿,这老儿知道的倒多!不过他这描述可比统领你战场上的样子差多啦,也不及襄阳百姓传得鲜活!”
佩剑男子,统领陆慎,也被说书先生这番话激起了豪情,右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上,眼底里却是一片杀伐,目光仿佛越过了众人,投向遥远的北方,投向了……正被苍浯兵蹂躏的华夏山河。
那一种庄严豪迈,在他俊朗的面庞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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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对面,莫不是刘家公子派的轿子到了?”
书茶馆中一众谈兴正浓,冷不防这一声嚷,立时把大家的注意力扯了过去,纷纷攘攘,尽皆挤到了二楼外面的栏杆处,凭栏而望,争着去看下面那顶五色斑斓的花轿。
诺大一个茶馆,便剩下陆慎、孔杰和说书先生面面相觑。
最意外是方才那仙子临凡般的红衣美女,在第一时间挤到了一个最有利的地形,八卦地向下张望……
最尴尬则是说书的老先生,一张嘴犹未合拢,满脸上残余着方才唾沫横飞大叙战场风情的激昂态度,对着瞬间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书场,余恨难消。
陆慎回头看看孔杰,他人虽未动,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前头人群里的美人儿,正逢着美人儿牵了牵衣角,怕挤乱妆容似地抬手掠了掠鬓发,正是一顾一盼,绰约生姿。孔杰顿时再不能管住自己的脚步,请示似地看了陆慎一眼,便也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替心中的神女撑起一片空间。
“唉,愚民哪愚民!”说书先生终于调整好了神态,望望外面一惊一乍夸赞刘府排场的众人,恨铁不成钢似地摇摇头,叹道:“国家兴亡的大事,竟抵不过一场小小的热闹更让人关切么?”
这老人所知甚多,陆慎本能地对他存了一分恭谨,此刻见他烦恼,便忍不住开口劝慰,“先生也不能这样说。市井小民,最关注的当然是切身利益相关的东西。国家大事自然重要,只怕此刻下面发生的事情更能影响他们的生活罢?”
“切身相关?”说书先生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却依旧哼了一声道,“他们看的,哪里真是和他们切身相关了?尚书家公子抢亲,他们那是巴望着打起来看个热闹哩!”
“抢亲?”陆慎眉头皱起来,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还真有这么明目张胆抬着花轿抢亲的么?
“可不是抢亲?!”老先生翻翻白眼,端起手边茶盏洇洇嗓子,“前儿孙相摆宴请戏,刘尚书的公子看上戏班子里唱花旦的春官,强行索要未果,直接给了对面那戏园子班主两天的时间,让他再找个小旦替换,说今儿会来接……”
他话还未完,陆慎便一个纵身,也往外面栏杆处去了。
孔杰见他过来,往旁边让了让,再没看身侧的美女一眼,面色却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统领,是抢亲。”顿一顿,又补一句:“抢男妾。”
陆慎知道他心中所想,孔杰这人虽轻微有些好色,喜欢看看美女,却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倒反是他眼里最容不得一点沙子,从来在军营中很少出去,可只要让他见了什么不平的事情,那却是一定要出头的。那日接到诏书要他二人进京领受封赏,吴帅便将他唤至寝帐,切切嘱咐,入京之后诸事复杂,孔杰性烈,让他一定要慎加管制,切切不可多事,凡有看不惯的,只管一个“忍”字。
如今一路还算顺遂,偏偏甫到京城,就遇上了这样欺男霸女的丑事,依照孔杰的火爆性子,叫他如何能够不管?
可是若管……刘尚书权重户部,正正掌控着他忠义右军军饷,事关吴帅所托、军国大事,如此人物,怎可得罪?
对孔杰使个眼色,令他少安毋躁,陆慎便也向小楼对面望去。
一片熙攘纷乱,果真是个抢亲的架势,几十个持棍的家丁把那戏园子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貌似班主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苦苦哀求,另有一拨家丁在逐门逐室地找人……一身绫罗戏装的少年从房间里被扯了出来,众家丁一拥而上,连捆带绑,直塞了轿子里,打道回府……
“切,都说春官儿卸了妆的样子够得上倾国倾城,难得有机会看到一回,怎么居然还是一脸的油彩!”“春官儿模样你还没见过么?啧啧,那次也是从这茶楼子上我可望见一回……当真一副惹祸的样貌,也难怪终日里要藏起来了!”
一片哄然声中,陆慎回过头,不意外地对上孔杰圆睁的怒眼。
“统领!如何拦我?!”刻意压低却依然激愤如野兽的咆哮。
陆慎轻轻摇头,略侧了侧身向旁边望去:倚栏处,红衣潋滟的美人儿,正投来惊愕探索的目光。
孔杰怒意稍微收敛了些,拉着陆慎走向一边,执意要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陆慎却还是摇头,红衣的美女脚步翩跹,已经步下了茶馆的阶梯,再容不得犹豫,陆慎向桌子上投了几枚铜钱,拉住孔杰的胳膊一带,大踏步跟在了红衣女的身后……
不知道转过了几条街,穿过了几条巷,到孔杰满满的怒气已经全部变成了疑惑的时候,那始终在他们身前几尺悠哉游哉的红衣美女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魅惑一笑,风情万种:“两位公子跟了奴家也有半个时辰了罢?不知有何见教?”
陆慎看见走在他前头的孔杰脚步一顿,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上,心中不由好笑,便踏上一步,抱拳拱手:“是我等失礼了,姑娘莫怪。在下只想知道姑娘仙居何处,芳名可否见告?”
啊?!孔杰的嘴也张开合不上了。目光在陆慎与红衣美人儿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退在一旁悄悄嘀咕:“方才茶楼上拦我,又来追美女,我还道你必定自有道理呢,谁料真是搭讪这么简单?堂堂大将军,先锋统领,居然放着恶霸抢亲的事不理,来玩这个?”说着,看向陆慎的目光已经有些不屑和忿怨了。
陆慎听力甚好,孔杰这一段喃喃自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无奈苦笑了笑,看看对方美女,见那美人儿果然也露出了注意倾听的神色,然后银铃一般笑起,摇摇头,道:“问奴家住处么倒没什么可瞒公子的,奴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无忧公主的府邸;至于奴家的名字么……楼家的璎珞,不知公子可曾听说?”
“无忧公主府上?哪个无忧公主的府上?”“无忧公主”四个字一出,陆慎却是倏然变色,完全没有了开始时的轻松心态,迫前一步,脱口追问。
“还能有哪个无忧公主?”美人儿掩口苍浯卢而笑,“公子莫不是不信么?那么不妨去打听打听,小郡主也就是无忧公主身边侍婢,大概倒是少有人不知道的。”
眼看着美人走远,陆慎愣怔了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孔杰,我们去刘尚书府。”说着,也不理孔杰焦急的催问,打听了刘家的所在,就是一路急行,害得孔杰反应不来,几乎失了他的踪迹。
番外(凤紫湘)——湘女无泪
我从未想过可以有这么一天,真的成为他的妻子。
我只知道,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终于,如愿以偿。
却,穷尽我所能,我还是未能俘获他的那颗英雄心。
不是我无能,而是那颗坚实的英雄心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擒获。
陆慎,你大概已经忘了,在认识她之前,在你与她相识之前,或许是在更久更久的以前……你我,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十三年前,冬至,京城的大街上一片冷寂。
这晨光太早,连卖早点的小贩都还没有摆出摊子来,大街上只有商家店铺的幌子在随着猎猎的西风飞快的翻卷着。而就在这样的街道上,有人仗马而来,而且,还是好几个人。
街道的另一端也有人驱车而来,两队人马相遇时,马上的人友好的在马身上躬身行礼,“顾大人。”
“哦?陆大人,这么早,就要出城去么?”从轿子里钻出一个人来,年纪已经不小,鬓边已生白发,但双目有神,看着马上的将军模样的人问道。
马上的人正是日后的北侯陆灿,陆灿抱拳还礼,“正是要送犬子远游,今日怕是要耽误了早朝。”
顾大人手捻胡须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身背后看过去,有一少年年不过十岁上下,面目沉稳,窄腰长腿跨坐在马背上,即便是在如此寒冷的冬至之日,他仍旧光着头没戴帽子,甚至连勒住马缰绳的手上都没有带任何的护具,看来这个年轻人已经很有些功力。顾大人赞许的打量了一番少年,不由夸赞道,“陆候的公子果然非同凡响,想必这一位就是善骑射弓马的二公子了吧?”
“正是次子陆慎,慎儿,快过来与你顾伯父行礼。”
缰绳一带,陆慎上前两步,抱拳行礼,“侄儿拜见顾伯父。”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将者风范。
顾文伦含笑点头,又互相寒暄了几句,几人便匆匆别过。
轿子里,一个刚刚睡得朦胧的姑娘注意到身边的那个小伙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轿子外,也探出头去,看见马上的人精神一震,伸出手去朝他摆了摆,“你就是陆家二哥吗?陆二哥好!”
马背上的少年听见有人唤他,回身望去,却见轿子里钻出来两颗圆滚滚的小脑袋,不知道是谁叫的他,顾大人横眉道,“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还不回来坐好。”
其中一个小姑娘一点都不怕他,扮了个鬼脸,又回头朝他叫道,“陆二哥你回来的时候可要记得来给我讲讲外面好玩的事儿啊!”
陆慎点了点头,算是默许。这样活泼的少女在京城内实属少见。
活泼的姑娘不大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靠在身旁人的肩头上睡了,可另一个小姑娘却久久不能平息卷起了波澜的心湖。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冰冷的清晨居然感到一阵阵的暖热从心底流出,是了,就是这个仗马而去的少年,他的脸那么冰,可他映在我的心里,又是那么暖。
而那时年幼的我还不知道,这一次回眸,是将左右我一生的一次。
但,我从未后悔。
多年后,他终于回来了。
带着无上的军功而归,少年英雄已经变作青年,沉稳帅气,我相信京城里一定有太多的姑娘对你痴痴不忘,可你可曾记得,最先对你倾心的人,是我,大凤朝堂堂的公主,凤紫湘。
他回来了,我以为一切都可以开始。
然而,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