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衡在信上说,云江素来与世无争,又一贯同南岐交好,断不会对前来求助的百姓痛下杀手,让她放心,且说自己现在人就在边境,问她方不方便从沅城回来见他一面。
云初一字一句看完后,知道昨天那案子与云江无关,蓦然松了口气。
清泉见云初如释重的样子,不由笑道:“衡公子可是给小姐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云初将信递给她,示意她将信拿去烧了,见火舌把纸张完全吞灭,才道:“云衡说他人现在边境视察军务,问我能不能去与他见上一面。”
清泉一听,忙道:“这是好事啊,定是衡公子想念小姐了,所以才借着视察军务的名头来找您了。”
云初却有些烦忧,云衡和父王只知道自己来了沅城,却并不知道自己栖身在南府,若是她去相见的话,云衡定会想方设法套她的话,这样一来,自己怕是一定会被带回云江的。
虽说云衡极力反对自己去和亲,但架不住父王定了主意,如此一来,少不得又是两面为难。
她想了想道:“还是不了。你去给云衡回信,就说,南府现任守将非池中物,让他务必提醒父王不要做与南岐相对立的事,近日若是有人去边境调查案子,还让他定要配合。”
云初料想,以左虞的性子,定然会把杀人案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云江身正不怕影子歪乐得配合,送给南岐一个顺水人情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片风平浪静,本应该忙碌的左虞,近日却出奇清闲的赋闲在府。
云初再次去镜南堂当值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这几日,她在清风阁休假,世子爷在镜南堂闭关,唯独没闲着的,就是灶上的李娘子了。
或许是云初那日的英勇入了李娘子的眼,歇在清风阁这些天,李娘子亲手做了不少补汤通过清涧的手送了过来,她的厨艺本就精湛,又善于精益求精,学了不少南境这边的菜式,是以,也颇合云初的口味。
吃人嘴短,云初伤好之后特意来灶上谢过,却被李娘子笑眯眯的塞了一盅炖汤,看着她润红的气色,极满意道:“姑姑我近日又琢磨出了一道新的汤式,是世子爷的口味,正巧你来了,辛苦一下帮我给世子爷送去吧?”
云初端着那冒着热气的炖汤往镜南堂走,心里打定主意,下次无论如何都得谢绝李娘子的好意,否则这送菜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镜南堂的门关着,今日格外安静,她寻旧例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门内才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进!”
云初推门而入,见最爱耍刀弄枪的世子爷破天荒的竟俯着在书案上作起了画。吟诗作画最是风雅,见惯了这位爷盔甲银装的威武样,乍然间执笔,倒是让云初极其意外。只不过,这人相貌极好,气度矜贵,换了衣衫安静下来,反倒多了几许气度风流,隐隐让人移不开眼。
左虞久久不见来人吱声,抬起头一看却见云初在门口驻足,呆愣愣的模样冒着十足的傻气,他手上没停,悠悠勾完一笔后,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愣着作什么,几日未见,不认识爷了?”
云初回了神,收了收心绪,莲步轻移走到近前,把汤递了过去:“这是李娘子给世子熬的补汤。”
左虞看了一眼那盅汤,没动,淡淡道:“她倒是越发不拿自己当下人了,连我的人都敢随意使唤了。还有你,她让你送你就送?本世子的话,怎么没见你如此认真的上心过。”
云初十分赞同的点点头,问到了点子上:“那您的意思,这汤您是不喝了?”
左虞一窒,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爷什么时候说过不喝了。”说罢,捧起碗来,一饮而尽。
先有救命之恩,后又有赠药之谊,云初自认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自觉还欠面前这位爷一谢。待左虞把碗放下之后,云初郑重向他福了一礼:“当日幸得世子相救,铭感五内。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有能帮到世子的地方,奴婢愿尽全力还世子一个恩情。”
左虞不知道云初这句话是以一国王女的身份来说的,只觉得对一介奴婢而言,这话略显严重了些,倒衬得他像个别有所图的人了。
“本世子手上救过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若你执意要谢,便去把院子里的草拔了,看着有些碍眼。”
云初本想应是,转念一想,镜南堂的院子里她也算十分熟悉了,光秃秃的院子什么时候需要除草了。将信将疑的出门去院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那几株从清风阁里搬来的花草这几日因为她不在,疏于照料,已经奄奄一息了。
云初看着那蔫蔫的垂得长长的叶子,心头微痛,这可是她得之不易的药草,竟被这般暴殄天物了。幸好她今日来了,若是真被旁人当成杂草拔了,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得上这么几株了。
左虞画完手上的这幅画便停了笔,若是云初刚刚看了,就会发现,纸上的图案与那把匕首上的一模一样。左虞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正要喊人拿出去风干装裱,却发现刚刚还说要报答自己的人,不过是出门拔了棵草便一去不回了。
他正要唤人,扭身看向窗外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抹天青色猝不及防的闯入了眼中。
时值阳光晴好的午后,屋内清风通畅,并没有因天气愈加炎热而产生炽热之感,窗外的窈窕身影弯着腰极为专注的把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草一根一根的用树枝搭着立起来,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抢救。烈阳之下,那女子的脸并未生汗,反倒被太阳一照,越发白得透明,玉犹不及。
那腰的柔韧性也当真是好,从侧面看,与笔直的双腿协调一致,一个动作久了肩微微下塌,那腰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仍保持着姣好的令人遐想的弧度。
左虞定定的瞧了一会儿,忽得翻身坐上窗棂,斜斜的靠在窗框上,冲着院子里聚精会神的背影懒懒开口:“你过来。”
那枝条总是难以固定,云初正惆怅着,冷不丁背后响起一道声音,吓得她没有防备,手一抖,接到一半的枝条——断了,彻底没救了。
云初很生气,松开手,扭头来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世子爷若是不喜欢这几株草,便让奴婢把它们搬回清风阁吧。养在奴婢手上,总比过在这里受苦的好。”
这话左虞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这些草在镜南堂受苦了,难不成他堂堂一个世子爷,公务繁忙之余,还得额外花心思来伺候这些花花草草不成?
再说了,他难得心情大好的与她讲道理:“这草自搬进镜南堂以来,也是经你手照料的。你自己照顾不周,反倒把缘由全赖在本世子头上,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论?”
云初只觉得处处狗屁不通,可惜一时没话反驳,想了想:“那奴婢还是搬回清风阁吧。”
“不准!”
左虞纵身从窗户上跳了下来,毫不留情的阻挠:“这花既到了镜南堂,那便是我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偷,你是要当着我的面,偷本世子的东西不成?”
云初自小读的都是仁义信德,诗书礼仪,今日着实被这一翻强盗逻辑震得哑口无言,她抬手指了指那人,动了动唇,终是没找到足以反驳他的理由来。
左虞目的达到,施施然的又翻进了屋子,落地之后转身,双手撑着窗子,从里面探出头来,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示意云初:“继续。”
转身回到了书桌前,左虞心情极好的抽出一张白纸,正要继续作画,笔尖却蓦得一顿,眼前浮现一双清棱棱的大眼来。他侧头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抹身影正好面对着屋内,这会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嗔怒的瞪了他一眼。
左虞忍不住弯唇,心间满是愉悦。心思一动,提笔对着窗外的身影细细描摹,不一会儿,一个身姿窈窕,灵动狡黠的女子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无暇却又好似包罗了人间万象,极其特别。
左虞盯着这幅画良久,好一会儿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匪夷所思。有生之年,他左虞的笔下,除了行军布防图,竟也会出现娇柔造作的女子。
他眉头一皱,直觉这不是好现象,正要把这幅画撕掉,外面却突然间传来了脚步声,须臾间,腾铭已跨过了门槛。
左虞手一顿,快速把画卷了起来,扔进了旁边的纸筒里。
“何事?”
腾铭看了一眼窗外的云初,没说话。
左虞默了默,示意他往另一边说话。
待到了无人的地方,腾铭才开了口:“世子,据边境的探子来报,云江的大将军云衡,近日在边境视察军务。”
左虞挑了挑眉:“云衡来边境了?这可真是巧。”
“您看要不要属下带人去云江境内找这个云衡对质一番?”
左虞奇道:“无凭无据,拿什么与他对质,就凭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祥瑞图?”他摆了摆手:“这件事先放一放,我已经跟吩咐过柴连水去解决了,你不必再跟了,免得打草惊蛇。”
“世子的意思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要先搞清楚这个云衡到底是何方神圣,才好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胶铭应了声好:“那属下先退下了。”
左虞叫住他:“你去哪儿?”
腾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难得出现了一丝丝茫然:“......随便走走?”
左虞目光转向院子里的人,停了好久,才淡淡道:“阿眠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腾铭也看了过去,他最近忙着别的差事,又不常与这个女子见面,一时间倒把她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好在他早早做了准备,转而道:“属下倒是让李姑姑打听过她的来历,她所言的信息李姑姑已尽数说与我,只是属下还未去查实。”
“尽快去查,查清楚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左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这么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明明她的卖身契就在自己手里,可她身上的一言一行都不像是一个丫鬟那么简单,况且,有哪个卖身入府的丫鬟会懂医术?
他觉得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一旦遇上这个女人的事,心绪总是会有不同程度的波动,是时候好好清理一下了。
腾铭的速度很快,晚膳之前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我真的,越来越喜欢狗虞了,你们呢?
第28章
他把自己核实的情况一一说给左虞听:“属下去李姑姑说的地方查探过了, 信息都对得上。属下还特意问了当初卖人进府的人伢子, 说是这个叫阿眠的是韶家一个八秆子打不着的远亲,后来离了韶府,活得太过奢侈花光了手里积蓄,这才入府当了下人。”
李虞听腾铭前半段的时候, 心里的尚且存疑,待听到后半句“活得太过奢侈”, 他眉头一挑,心里稳稳的一定, 这句话对阿眠的评价太过中肯, 以至于他眼前立时就浮现起了她那些穷讲究的调调儿。
他简短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既然在韶家呆过, 懂点医理可就太不算个事儿了, 腾铭觑他脸色, 问道:“那还继续查吗?”
左虞哼一声,颇有点马后炮的意思:“那个直筒筒的人, 爷一眼将她看到了, 不必查了。”
“对了, 你去把刘必福叫来。”
腾铭出去了,不一会儿刘必福就来了。
左虞指着镜南堂外面的院子, 难得和颜悦色:“南境的天儿这般热,是时候在院子里搭个凉棚了,好不容易种株草,确实得上点心。”
刘必福下意识上手摸了摸清凉无汗的大脑门, 有些糊涂:“爷,现在还没到夏天呢。”
左虞神色不变:“不到夏天怎么了,爷想春天赏花,秋天赏景,冬天赏雪。你有意见?”
刘必福心说他哪敢有意见,不过这赏来赏去赏的不都是景嘛,再说了,这么个风穿堂过都见不过树影的院子,景在哪儿呢,他一时没想明白。
泥瓦匠短短几天之内再次光顾南府,免不了又是一阵叮叮咚咚的动静。云初站在镜南堂外面,看见里面人影绰绰,一时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她不得不绕道而行,碰到院子里亲自指挥着浩大工程的世子爷。
左虞一身纯白的家常衣衫,懒懒散散的坐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书,像模像样的随手翻着,若不是那看起来过于闲散的姿势,云初会误以为这是哪家的翩翩学子。只是——
她看了看满院了里飞扬着不断往鼻子里钻的尘土,又看了看院子里一身白衣,颇为享受这种挥斥方遒滋味的世子爷,默不作声的捂着鼻子,加快步子从他身后穿过,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刚进去的瞬间,又折回来把门关了个严实。
这点动静没能惊动兢兢业业干活的师傅们,只有感官敏锐、风流倜傥的世子爷微抬了眼,冲着那扇紧紧闭着的门,竖了竖眉。
云初进屋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屋里点着她带来的熏香,清冽的竹叶,不腻不燥,仿佛与外面的纷乱隔绝。她凑到屋里的书架边儿上,随手从上面拿了一本书下来,厚厚的一本有点重量,翻过来一看,兵法书。
不是很感兴趣。
云初把书严丝合缝的放回去,手指往后又随便抽出一本,这本稍薄一点,很好,行军布阵书。
她把书放回原地,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走,这屋子她可以称得上很熟了,但是为何天天在此,就是无法得到一点与云江相关的消息呢?
云初对着一书架的兵书发呆,南岐若是对岷行施加给云江的压力无动于衷的话,那她该怎么办呢?
思维发散之际,左虞进来了,门吱的一声响,太阳从缝隙里跑进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树搬挺拔的身影。他许是被灰呛到了,不适应的轻咳一声:“想看书?”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认字?”
云初心说我倒确实是挺想看书的,可惜这里的书同它的主人一样,独树一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转身,实话实说:“想,但是看不懂。”
左虞被她愉悦到了,他从刚刚被她翻过的地方抽出一本书,掀了掀眼皮看向她:“你想让爷教你?”
云初一滞,教什么?如何领着一群糙得不能再糙的士兵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还是把建个凉棚都要建出一种挥斥方遒意味的布阵排兵?
她对上左虞狭长的眼睛,一双眼睛清棱棱的,诚恳又果断:“不想。”
左虞垂眸盯着这个女人,她自进了镜南堂以来,也不知道对他这个主子说过多少次“不”了,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见着他也不行礼了,跟他说话也不自称奴婢了,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想着要给她点教训了,可话一开口,却是转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儿。
左虞抬着下巴示意她望向外面:“这个凉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