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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科幻异能 > 噬梦人 > 噬梦人 第35节
  “戏剧化的是,整整十年后,m的父亲却突然出现了。但这并非最骇人之处。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m母女两人所面对的,却是远为荒谬而痛苦的情境。
  “那似乎只是个在外貌上与m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生化人……”一行三人绕过一处沙崖。黑暗中,店主的眼眸熠熠闪亮,“他的生化人身份编号并非m的父亲从前的编号。他未曾从事过m父亲过去的工作。他未曾有过与m的母亲相恋、生下m的记忆。他不认识m的母亲、不认识m。仿佛罹患了人格分裂症,他拥有的是全然相异的记忆、另一个陌生的身世。他甚至变成了与其他一般生化人完全相同的、情感淡薄的‘正常’生化人。他似乎不曾体会情感、不曾学会爱……
  “你可以想象,对这对母女而言,那多么难堪。”海风冰凉如刀。空间推挤着空间。地面上,沙的形状如水银般缓慢流动,“一个秘密。一个挫败的、无偿的终局……一个曾于生命中占有绝对重要地位的人,一个负载了m的母亲所有爱情、寂寞、痛苦与屈辱的人,当他再次出现时,却完全不记得他们之间经历的一切。那些爱与温存,嫉妒、背叛与占有;甚至是亲情、静谧之至福;以不可能存在的情感共同对抗这险恶、庞大、无情的世界……凡此种种,m的父亲,全都不记得了。
  “无论是对m的母亲或m本人,这都造成了难以估量的伤害。”店主稍停,“甚至我如此推测:这可能直接导致了m在面对自己或他人的亲密关系时,浮现的某些细微的性格扭曲——
  “正如你们方才所说——”远处,公路仅存的灯光在沙滩上投下了巨大的剪影。一行三人移动的步履隐没于不知是沙或黑暗所构筑的流体中,“k,m说动eurydice来接近你;甚至要求eurydice‘主动扰动’你的心绪。m自己明白这非常残忍,却也认为虽则残忍,但不见得是种‘错误’……”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吗?”eurydice突然问,“cassandra也认为,这是m某种‘细微扭曲性格’的可能成因?”
  “我不知道。”店主回答,“她没有直接这么说过。至少对我没有。但我想她心里可能是有类似想法的。毕竟,她算是与m有着情感纠葛的当事人……”
  “你刚刚提到,”eurydice探问,“她们曾是一对恋人?”
  “是。她们曾短暂交往过一段时间。”
  “那与我父母之间的感情问题有关?”
  “这我不清楚。但我的印象是,你父母间的情感纠葛,主要来自他们对你母亲参与‘生解’活动的歧见。”
  “我的父亲对m与我母亲的关系是否知情?”
  “嗯……”店主摇头,“这我确实不了解了。cassandra并未对我提过这方面的事。”
  “是吗?”eurydice似乎陷入沉思,没再多说什么。
  k突然感觉到光线的细微变化。他抬头仰望,天顶中央,云翳群聚又散开。它们遮蔽了星群的光痕。夜空中紊乱的星图显得更为飘忽不定。
  在某一个瞬刻,风突然止息。空间陷入了短暂寂静。
  “店主先生,”十数秒之后,k打破沉默,“那么,m母女后来怎么了?”
  “噢对——”店主笑了笑,“面对这位身份不明的所谓‘m的父亲’,一开始,母女两人既惊骇又惶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但冷静下来后,她们认为可能的解释无非两种:其一,生化人的产制出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错误,导致生化人的性格可能大幅变异;其二,m的父亲失去了记忆。至于记忆丧失的原因,那当然也就难以追索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m与母亲曾试图帮助m的父亲寻回那些灭失的记忆……
  “努力终告失败。”店主说,“这也并不意外。m的父亲起先还愿意配合,但后来,或许因为害怕,他开始逃躲,避不见面。而且,据我所知,m与m的母亲对此事也逐渐产生了歧见……”
  “最后的结果是?”
  “m的母亲自杀了。她留下了一封遗书给m。很奇怪地,据说遗书内容十分平和,甚至带有某种异常的欢快。而m则放弃了这一切,放弃了与那重新现身的父亲的联系,离开了当地。或许m其实认为,那并不算是,或至少不再是她的父亲了吧……”
  “这样吗?……”k若有所思,“店主先生,”k问,“也就是说,在这整个过程中,m的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回想起任何过去的记忆?他没有回想起任何一丁点与m,或m的母亲有关的事?”
  “抱歉,”店主回答,“这些m的遭遇,我都是从cassandra那里间接听来的。许多细节cassandra并没有告诉我。我很难知道得那么详细——”
  k点点头。“店主先生,请容我如此询问:‘背叛者拉康二组’的存在,是否与cassandra与m之间的情感纠葛有关?”
  “嗯……”店主显然有所迟疑,“坦白说,我想是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猜测。实情如何也只有当时的cassandra才会知道了。而我认为,正因如此,所谓‘二组’——借用你们的名词——‘二组’的存在,至少在一开始,是不可能会让m知道的……”
  “所以,《最后的女优》确实是你们制作的?”k问。
  “是。”店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不只是《最后的女优》。《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也是我们的作品……”
  “所以,”k问,“在这两部作品中出现的角色,都是‘二组’成员?”
  “是。”
  “导演、经纪人、男优都是?”
  “都是。”
  “包括eros?”
  “包括eros。”店主望向远处。苍茫与黑暗中,虚无的海洋于彼处真实存在,“真快,离eros过世,竟也已经七年了啊……”
  k再次想起了那次审讯。2213年2月。那狭长的审讯室。淡绿色单面玻璃。g?del凄厉与灰败并存的眼神。时钟快转般加速老去的,病榻上的eros。那黑暗中暂存的光影,光影的流动反差。像一场失败的自体演化。k也想起更早之前,刚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不久,在西伯利亚,他首次亲见“重度退化刑”之情景。冰雪禁锁的流刑监狱。兽与兽的彼此吞噬。浮光掠影……
  “那两部作品是用来做什么的?”k追问。
  “这说来话长。”店主稍停,“嗯……正如你们所说:m做了些推测,这些看法被她夹藏在《圣经》纸页中。我必须说,她的猜想多数正确。最初‘二组’之所以拍摄这两部影片,确实是为了传递信息……”
  “冒着被第七封印发现的风险?”k质疑。
  “风险无法避免。”店主凝视着k的双眼,“……‘背叛者拉康二组’之所以存在,为的是确保实验——由最初的‘创始者弗洛伊德’伊始,以至于后来的‘背叛者拉康’,这整个过程——能继续下去。这其中的动机之一,正是为了保证实验对象,亦即是你的安全。
  “但我们所面对的,毕竟是个远较我们强大的对手。我们必须计入最坏可能。”店主强调,“若是‘二组’被对方破获,我们必须假设‘二组’所有情报人员将全数被捕。然而由于我们并不属于生解,一旦‘二组’遭到歼灭,则我们所握有关于‘梦境植入’与‘弗洛伊德之梦’的秘密——亦即是与你有关的秘密;均将就此逸失。除了敌对的人类阵营外,无人能够获知‘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真相。这么一来,我们所长年致力的‘第三种人’的可能性,或将于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我们必须考虑这样的可能性。”海风中,店主的声音如金属般坚硬,“我们必须留下关于第三种人的信息,且信息必须存在于诸如生解、‘背叛者拉康一组’或‘二组’等任何编制、任何组织之外。几经思索,我们决定将信息录制为影片。
  “这最初是我的构想。”他们正步入一处较为宽阔的,依邻崖岸的沙滩。此处地域离海稍远。然而奇异的是,仿佛以黑暗为介质之悬浮物,许多花朵般的白色物事在他们脚边浮动,“也正是《最后的女优》以及《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两部影像作品的由来。我主张在完成影片摄制之后,通过某些极小规模的冷门通路,将《最后的女优》散布出去……
  “如你所说,被对手发现的风险是存在的。”店主放慢脚步。k看清楚了。那幽灵花朵般的悬浮物其实是大型珊瑚的碎骨。它们镶嵌于潮黑湿土中,隐蔽于地面极轻的薄雾下,“关于这些疑虑,我们当然进行过沙盘推演。”店主解释,“我们可以将完整而清晰的信息托付于‘编制外’的专人。但如此一来,则几乎与编制内无异。毕竟我们必须保留与这位专人的联络管道,我们甚至可能必须对他进行监控;总之,无法完全切断与他之间的联系。若是‘背叛者拉康二组’遭到破获,则由二组处顺藤摸瓜,此一‘专人’同样极可能被敌人锁定……
  “我们最后选定了我的策略。化整为零。”店主解释,“……我们把它们处理得就像是真正的纪录片、真正的a片一样;而后于细节上暗度陈仓,将信息以隐晦方式匿藏其中。由于发行量极少,通路也极冷门,两部作品必将无声无息消失在市场上。而在发行完成后,我们可以轻易断绝所有与发行商的联系管道。当然,影片摄制完毕后,所有片中演员也立刻接受了整容手术。对一般观众而言,这至多是‘拍得有些怪’的普通a片而已,一切平平无奇,也别无任何其他意义。
  “而万一这两部作品引起了第七封印的注意……当然,他们可能察觉事有蹊跷。但一来信息夹藏的方式既隐晦又暧昧,他们难以借此精准判断情报泄露的程度;二来由于经过这段‘化整为零’的过程,线索有限,演员们的容貌声音亦已大幅改变,追查难度势必因此提高。至少在我们的评估里,第七封印的调查必然受到极大阻碍。如此一来,这个由‘流窜于市面的冷门色情片’所构成的组织将永远不可能被破获;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组织……”
  “但付出的代价是,”k提出疑问,“我们并不容易成功解读片中的信息?”
  “这确实有难度。”店主同意,“但我想你也清楚,正如同你们此刻身处的旅程……真相原非显而易见。真相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必须建筑于某种程度的‘已知’上。我们传递信息的对象本来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已经掌握部分线索,可能借由这些隐晦信息进一步发现真相的人……”
  “所以……”k思索半晌,“那些摄影作品……我的意思是,在《无限哀愁》中所出现的eros的摄影作品,那个‘镜像阶段’,究竟代表什么?”
  店主抬头仰望。月亮的光华已灭失无踪。肌肤纹路在他脸上留下无数铅笔质地的细碎阴影。“我们即将见到一个人……”空间中,云与黑暗仿佛迫近中的巨大城垛,“他会亲自向你解释……”
  第50章
  2219年12月5日。夜间10时29分。台湾北海岸。
  背离于海。这是个地形狭长的微型谷地。两座平缓小丘夹立于旁。谷地一侧,窄仄的产业道路沿着山坡蜿蜒而上。
  小路荒僻。除了杂草蔓生的田野外,路旁尽是废弃农舍与工寮之类的简陋建筑。远处,树与树沉入暗影中。清冷山岚掩袭而下。如雾气之幽灵。
  车辆驶近一座矗立于山坳阴影处的小型建筑。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并未驾驶飞行船。
  建筑看来就是工寮模样。粗粝的混凝土。古典时代的铁窗与石棉瓦。破损的,尘灰覆盖的玻璃窗。
  室内并无任何光线。
  “到了。”
  店主关上车门。沙尘自地面扬起。但由于亮度晦暗,那沙尘并不是可见的,仅有气味存留于人的感官意识之中。
  “两位请稍等——”
  店主的脸隐没于帽檐阴影下。他按下门铃(泛黄塑料壳上的红色小钮;电线松脱外露),而后敲门(质地粗廉的铝门)三下。稍停,而后两下,而后一下。十数秒后,重复一次。
  门内响起轻微脚步声。
  “谁?”男声。
  “是我。”店主回答,“remembrances。”
  门开了。男人立于阴影中。黯淡灯光自外斜斜射入。他的下半身浸没于某种昏昧的、光的液体之中。而上半身仍与黑暗融为一体。如黑暗之一部分。
  “为你们介绍一下——”店主说,“这是j。”
  “经纪人j?”k问。
  店主微笑。“是,经纪人j……j,这是k,这是eurydice。”
  j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三人分别握了手。
  灯光亮起。k发现他们置身于一处粗陋工寮室内。
  地面仍是水泥裸胚。墙上挂着三件雨衣、一件脏污外套。几张满是锈斑的铁骨桌椅散置于空间中。两顶工程用安全帽挂在椅背上。一支手提照明器,一些刀锯、泥铲之类的工具被堆置在椅面上。由那工具上残留泥水痕迹与锈痕看来,显然已许久未曾使用。
  而j则穿着式样极俭朴的衬衫与外套。他中等身材,整齐的灰白短发,样貌气质确与《最后的女优》中穿着鼻环,满口生意经的“经纪人j”大不相同。且非但如此,与纪录片中完全相反,他似乎是个极沉默之人。截至目前他未发一语。
  他向众人比了个手势,而后走向室内一角的阶梯。
  那是个向下延伸,仅容一人的窄梯。仿佛要通往这工寮的地下室一般。仅由混凝土砌成,没有扶手。
  众人依序步下阶梯,进入其下被重力所牵引的黑暗之中。
  呼吸与步伐于空间中回荡。空气冷凉。k突发奇想:似乎他们正身处于一巨兽头颅之脑叶表层,正试图沿着那曲曲折折,迷宫般的神经回路,缓缓下降至被那巨兽抛掷至意识边缘的废弃梦境中……
  (飘浮的电梯。
  他置身于一飘浮电梯中。空间全然封闭。外界任何景物皆不得见。且不仅电梯是飘浮着的,k自己亦飘浮于电梯中。他看见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像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机器般凌乱亮起。25楼、19楼、48楼、7楼、b1、89楼……
  甚至某些时刻,指示灯同时于两三个不同楼层处亮起。
  k慌乱起来。他试着碰触电梯墙面,蜂鸟般舞动自己的手臂,试图寻找着力点。但终究无法触及任何事物。
  k突然领悟,他正身处于真空中。电梯内并无空气。除了他自己之外,那周遭环绕着他的空洞是真正的空洞。没有任何介质存在……)
  黑暗中,如某种撑持,k感觉自己的肩膀突然被碰触。
  那是eurydice的双手。k清醒过来,随即领悟方才短暂的失神竟使自己处于某种倾坠状态——
  “组长,到了吗?”店主突然开口。
  “到了。”j简短回答。
  较之预期,窄梯延伸至地底更深处。但那路径亦非直线往下,而是经过了许多锯齿状的折返。仿佛绕行于古典时代老旧公寓的狭仄楼梯间一般。且此处空间并无任何照明。仅有来自方才地面室内的光线。那被众多参差遮蔽物所剪碎的,光的破片。奇异的是,或由于坠速过慢,那光线之下落竟似乎改变了这空间之实体感,仿佛重力方向已有了细微偏转,牵引之力亦似有若无一般。
  k心中默数。经过了八个折返处后,阶梯终止。他们穿过一个空无一物的,墓穴般的地下室,来到一座安全门般的厚重铁门之前。
  j依旧保持沉默。他取出一串古老的机械式钥匙,试着开启铁门。
  (k注意到他一连使用了三把不同锁匙,连续开启了门上的三道锁。)
  j推开铁门。
  他们置身于一座宽广空间中。
  如同通往此地的工寮与地下甬道,这同样是个废墟空间。虽则顶部不高,占地却相当空阔。以立身之地起算,甚且无法以视线清楚标定这空间之尽头。
  空间被光的不同质地分割为二。邻近处照明尚称充足。可见部分约略半座停车场大小,疏疏落落的几盏悬浮顶灯在地面投射出幻梦般的光圈。幻梦范围内,一切事物皆可见。
  然而稍远处,梦的亮度逐渐变得稀薄。空间残余的躯体陷落于大片浓稠的黑暗中。
  怪异的是,光照范围内,这荡阔的废弃空间中,除了几座直立梁柱外,竟几乎不存在任何物事。
  没有任何物品。没有陈设。而建筑材质几与方才地面上的粗陋工寮与窄梯完全相同。所相异者,此处的混凝土地面远为精致平滑,深深浅浅的砂石质地仿佛被包覆于一透明而湿润的蛋膜下。尽管依旧存有朽坏或少许脏污痕迹,但除了几处表面如伤口般的破损外,其余大致完好。
  k凝视着那地面与墙面几处绽开的伤口。
  如刀锋紧贴肌肤。冰冷痛感袭上k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