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他依然想要含糊其辞浑水摸鱼过去。
“我知道。”陆日晞却用一种洞悉一切的语气缓缓道,“陆朝,你听我说,我得的是癌症。”
“我知道。”这回轮到他重复同样的话语了,他有些难以启齿,“我看到了你桌子上没有收拾的资料。”
陆日晞眯了眯眼,也不计较他擅自进入了她的房间,只是平静叙述道:“大概是在大半年前,我发现我开始有了频频无力的症状,一开始医生根据病理判定我是重症肌无力。”
“实际上这只是并发症,后来我做了详细检查,才发现有一颗肿瘤长在我的胸口里。”她自嘲地笑了笑,“是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症,幸运的是,发现的时候仍然是早期。肿瘤这种东西,当然是越早切除越好……但是不幸的是,它的位置很危险,几乎跟我的心脏连在了一起,手术风险很高,我也许下不了手术台。”
她讲话讲到一半,又停顿住了,因为一旁倾听她讲话的陆朝又开始泪眼婆娑起来。
“那么大的男孩子……”陆日晞本想让他别哭,最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哭就哭吧,谁都有哭的权利。”
她伸出手,揉了揉陆朝的头发:“期间我犹豫挣扎过了好几次,我太胆小了,比起比起立刻挑战死亡,我理所当然地想要拖一天是一天……特别是在听完你阿姨对小征病情的看法。”
林曼霜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我不知道还能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多久,但是能过一天是一天,保持现在这样就够了,陆小姐,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当然明白——得过且过,能活一天是一天。
因为她也面对同样的困境。
陆日晞叹了口气:“对不起,让你看到我那么胆小的一面。”
“动手术吧。”陆朝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在他专注的目光下,陆日晞愣了愣,继而露出个微笑:“谢谢呀……陆朝,真是可靠,其实我最近也有这个打算了……”她突然别过了头,打了个哈欠,满脸疲倦“今天有点困了,可以让我先休息一下吗?”
陆朝察觉到陆日晞想逃避什么,但是他问不出口,只能说:“好,那我先走了。”
在他即将出门之前,身后躺下的女人又叫住了他。
“陆朝。”
他困惑地回过了头。
“你之前说喜欢我,是爱情意义上的,对吗?”
她直截了当地戳破了最后一层纱纸,这让陆朝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自己还未细细思考,身体竟然已经违背了意愿,本能地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份懊恼感已经被陆朝压下了,他虽然后悔暴露这份心意,却并不想对她撒谎,于是回视着陆日晞,认真道:“是,我喜欢你。”
陆日晞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反倒窘迫起来,却也没有表露出先前初闻时的失态了,只是浅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是单纯的“知道了”。
这就是对于他而言最好的答复了。
陆朝顷刻间泄了气,狼狈地抛下一句:“我明天再来见你。”便立刻快步离开。
一路上,陆朝的心脏都在疾速地跳动,直到步行回到了家中,也没有缓和下来。
然而在后续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为了那无端的坚持而承认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为了逃避直面她而立刻离开了医院。
他应该一直守在那里的。
因为在第二天,他抵达医院时。
陆日晞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日晞:溜了溜了。
第57章
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让他想想。
他立刻拨打了陆日晞的手机,原本做好了不被接听的准备,电话却意外地接通了。
“你在哪?!”
“陆……”
对方那边一片嘈杂,而陆朝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航班出行前的安全演示音频,他对这道声音仍有印象,因为不久前,他才在和陆日晞在去往美国的航班上听闻过一次。
“你在哪里?”他一边急切地重复了一遍,一边转身跑向了楼梯口,飞奔下楼。
机场信号不是特别稳定,无论是背景音,亦或是她的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的。
“陆朝,”陆日晞判断出了他步履匆忙,于是在电话那端轻声道,“别跑,当心摔着。”
他登时停下了脚步,却并非因为听进了她的劝阻,而是只有这样,才能从极速鼓动的心跳声中更加清晰地判别出她的声音。
“你要离开了吗?”他问。
“……”陆日晞用沉默代替了承认。
“你要去哪?”
“……”
“是因为我吗?”
“……”对方发出了一声叹息,“不是。”
“骗人,不是说谎的话为什么要停顿那么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哽咽起来了,“我错了,是我错了。”
“都是我的错。”空无一人的楼梯口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呜咽回荡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是我太贪心了,是我索求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该那么任性地开口说那种话。”
“陆朝,你没错。”陆日晞急切地否定道。
陆朝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件事情,给你带来了困扰吗?”
他问完,却没有勇气去听她的回答,便在她开口前继续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喜欢你了……我会……我会努力不去喜欢你的,我会努力不去……”
“陆朝!”陆日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愠怒,“我说了,你没有做错。”
“那你不要去我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这次回答他的并非陆日晞的声音,而是另一道来自机组成员提醒乘客关闭手机的规劝。
他听见她连声应好,心脏逐渐落至谷底。
“陆朝。”她的声音再度回到了话筒前。
他几乎是立刻张口乞求道:“我求求你……”
“我出发了。”她说。
然后是一片忙音。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陆朝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也不想回忆当时的心情,她的消失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世界突然崩塌掉了。
他当时立刻便想到了杨澜,却发现她也一并消失了,去问物业的时候,才得知杨澜已经搬离了那栋公寓。
但是物业交给了他一份已经续租了三年的合同,告知他属于陆日晞已经将未来三年的租金和保证金一并交清。
在那一刻,陆朝才清楚地认清了她决心将他彻底抛弃的现实。于是内心中那个在遇见她之后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的狭小的花园,里面的花终于全部枯萎了。
他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干,终日龟缩在她留给他的公寓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瞪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等待着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回来。
一天半夜,他突然听见了敲门声,以为是她回来了,欣喜若狂地去开门,门口却站着他素昧平生的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而他们的身后,则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阿姨。
那是一对老夫妻,衣装革履,气质儒雅,见到陆朝后,先是定定地由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便用力地将略带警惕的陆朝拥入怀中。
从林曼霜的解释中,陆朝得知了这对老夫妻是他父亲的父母,也是他血缘上的爷爷和奶奶。他们早年定居在了香港经商,据说是在陆日晞的养母王贞的调查下,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
在夺走了他的一切后,她又还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
从此之后,陆朝的世界便再无陆日晞的任何音讯了。
第一年,他在保加利亚的比赛大获成功,优秀的名次让他受到了来自多方导师的邀请,而他最后选择去远东的国度继续进修,也是为了逃离这个充满了他所有回忆的地方。
第二年,林曼霜在电话中通知了林征逝去的噩耗,那个被先天疾病折磨了一生的孩子,在他生母温暖的怀中闭上了双眼。陆朝立刻赶回了国内,却还是错过了林征的葬礼,他在看见那冰冷的墓碑时,心中最后一丝念想也仿佛被埋葬了一般,跪倒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第三年,他的课业进入了尾声,前途无量又年轻优秀的舞者收到了不少或大或小舞团的橄榄枝,他却没急着为就业准备,而是回到那间曾经与她一同共度过半年时光的公寓,准备用自己挣来的薪资继续将其续租下去。
物业管理员依然是同一个人,对方看见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后,先是感叹了一番时光飞逝,然后交给了他一封信,说是近期从海外寄来的,本来看着无人认领,已经准备将它退回去了。
他接过信封,发现寄信人的名字竟然是一位故人。
杨澜。
他顿时觉得手上的信件无比烫手,比起一封信,这更像是来自记忆深处的一份审判,一个他选择藏在内心深处不愿重新提起的回忆,将会以这封信画上最后的句号。
他步履飘浮地手持着信件,走进了那个他整整三年没有再回过的公寓内,里面所有的物件的时间都定格在他与她离开的那个时刻,只有厚重的尘埃提醒着他岁月的流逝。
他跟当初那个初进这个家的少年一样,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慎重地打开了信封,展开了信纸。
***
致陆朝,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虽然并非是一个可以彻底承担自己社会责任的年龄,但是在法律上,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所以在这里,先祝贺你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小大人。
今天听完你对我的指责与倾诉,我自己也思索了很多,于是执笔写下了这封信,信内的话语并不适合对现在的十五岁的你坦白,于是我决定将它交给杨澜,让她在恰当的时机再交付于你。
如果三年后的你还记得“陆日晞”这个人,并且对曾经的一切依然没有释然的话,就请打开下一张信纸……如果你已经将我当做过往云烟,就到此为止,将信扔掉吧。
……
……
……
我猜你会打开这张信纸,毕竟你就是这样的孩子。
你在今天跟我哭诉时,指责我将你当做临终之际的寄托,将你当做实现人生价值的工具,对此我并不否认,这的的确确是我最初接近你的初衷。
从医院那里得到确诊通知书的时候,我万念俱灰,回首过去二十七年的人生,我从未干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只是如同机械人一般地工作、挣钱。因为童年的经历,这是唯一能让我产生安全感的手段。但是这个疾病的到来,却让我觉得过去所有的努力,仿佛只是一场笑话。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旁人也许会将我当作雪中送炭的圣人,但实际并非如此,是我用力地抓住了你,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为另一个人奉献什么,为另一个人倾注一切,让我忙碌起来,让我充实起来,自我感动让我没有时间去哀思自己无望的未来,让我能够装作一个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
对不起,就是这样不纯的初衷。
你是个敏感的孩子。回首我们相遇的时候,那时你出自本能对我的抵抗,恐怕是潜意识就发现了我这个糟糕的大人接近你的动机并不单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