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玉珏先将诉纸递给了衙差,不一会,那衙差便回来带了一句话,叫他们回去等。
李掌柜一听就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改变,寒门的考生从来都是如此,如浮萍一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玉珏,我们回去吧。”
“嗯,好。”
回铺子的路上,简玉珏想起上官琰说的话,他当时说过要等几日,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么。
***
距离放完榜不过两日,置放在贡院博文馆藏室的会试的答卷,继火事之后,竟出了一件大事。
会试的考卷自来是需要核查报名的考生和对应答纸,但上次因火事烧毁了不少落榜考生的答卷,所以查对就很难完全对上。
可是问题却出在并未烧到的那一堆答卷里。
最初中了贡生的一批是先解封的,彼时并未有问题,如常发榜,但其后解封的落榜考卷当中,却出现了三张奇怪的答纸。
两张的编序不可考,其中一张的考生姓名为卢冠霖,另外两张,皆为简玉珏。
亦就是说,此次会试,有四人,两人各填了一样的名字,这般做法,实在太过像是替考未遂。原本对照报名的考生和答卷,就能对出漏掉的编序是何人,但因着那一场火事,什么都难以核查,一切像是有计划的谋测,最关键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此次的会元,而根本就落了榜的青州解元却有两张答的不怎么样的答卷,着实怪异不已。
不知怎么,这事被人传出到街知巷闻,礼部根本再压不住,皇上亦从御史口中闻得此事,震怒不已,严令礼部避嫌,由东厂厂督秦衍彻查此案。
简玉珏在旧书铺才听闻这个消息,还来不及细想,东厂便派了周正过来。
周正对着简玉珏有礼道:“简书生,关于你这次会试,请你跟我走一趟。”
李掌柜看到这些官服,心里就害怕,他走出挡在简玉珏的身前,“官爷,是出了什么事么,我们玉珏什么都没做,榜都没上呢。”
周正看老掌柜不忍,回头将下属挥远了些,低声道:“老者,不用担心,只是例行一问,或许,还有别的转机。”
简玉珏朝着神色焦急的李掌柜轻轻颔首安抚了一下,侧身走向周正,
“我跟你们走。”
第八十六章
东厂的提审室里,有节律的敲击声从黑梨木桌案后面传来, 卢冠霖偷偷地抬头望了一眼。
秦衍靠坐在交椅, 隐在泛着黄光的半明半暗中。
他身上朱红色的官服曳撒在这青灰色的砖墙壁映衬下,刺眼地让人无法忽视。
那在暗处依旧清晰深刻的五官, 瘦削的下颚斜切金丝镶边的曳领, 明明容色是俊美无匹,周身却又带着狠厉的气势, 教人想看, 又不敢看。
卢冠霖胆颤地重又低垂下头,他站在下面已是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酸涩地快立不住了,秦衍不开口,他一肚子准备好叫屈的话都不能说。
他长这么大,不说东厂,就连普通的公堂都没去过,进门前外面还是晴空万里的白日, 一进这提审室就乌漆麻黑的,唯有一盏亮着的烛灯还在那个可怕的男人前面的案桌上, 他根本就不敢凑近。
卢冠霖知道秦衍的身份, 当然也听说过他的作派, 就是他爹, 在家都不知骂了多少次。原以为是个年纪大的娘娘腔, 哪知道长得这么清俦俊美, 难怪他爹每次提起秦衍都恨的牙痒痒, 这不就是他见到简玉珏的感受么,比自己厉害,偏生长得的也比自己好看。
秦衍一直没说话,卢冠霖只能兀自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答应了他爹,无论如何都死不承认,毕竟他也是当朝正二品的儿子,秦衍应该不能将他怎么办吧。
突然,叩击声戛然而止,卢冠霖脑中思绪一空,下意识地看向秦衍那处,只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看不清情绪。
这让卢冠霖心头无来由的一惊,这么久都没问什么,督主不会要严刑逼供吧!
卢冠霖忍了这么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督主,这次会试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这也是大实话,本来么,这都是他爹做的啊。
秦衍视线落在他颤抖的双腿,唇角微扬,“本督方才有说你做甚么了么。”
这是进了提审室,卢冠霖听到秦衍说的第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是觉得沉默害怕,现在秦衍的一开口,尽是随意的语气,他反而更害怕,
卢冠霖哆嗦道: “没,没有。”
话头都开了,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督主,如果你说的是会试的那个传闻,那我真的是被人陷害,你看另一张考卷连编序都不可考,定是有人作恶,妄图抹黑我。”
“你知道的细节倒是与我一般清楚。”
“都,都是听到的传闻,我爹可是从来不会泄漏公务上的事。”
秦衍闻言笑笑,挑起案桌上已经拆封的答纸,“那么,这份会元的答卷才是你的了。”
“督主,那是肯定的,你不信,尽可以去比对笔迹,我还可以将我所写内容尽数背出!”
卢冠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简玉珏的字写得跟字帖里的一样,他可是练了好久勉强形似,而且礼部解封之后,卢文广随即拓写了一份送回家,逼着他将三场的答卷在家背了好几日,就是以备后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秦衍看着眼前的卢冠霖急于证实自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虽说卢文广不怎么聪明,但显然他的儿子比他尤甚。
卢冠霖不觉,还以为自己心思缜密,提前说道,“督主,虽说是我所写,但时日久了,我怕有些记得不清,但大体是不会错的!”
“嗯。”
....
卢冠霖结结巴巴地背完全部,他自认为还算顺畅,毕竟就算是简玉珏,他也不信现在还能全然没有错漏地背出。
秦衍唔了一声,“这答卷上有几个墨点,也是你不小心沾到的么。”
“是的,督主,当时试考,我心里紧张就失手撒出了几点墨迹呢。”
秦衍看着干净的一无痕迹的答纸,其实从接到密信,就知道这份答卷不会是卢冠霖的。
但无论那个解元是被设计利用还是心甘情愿地替考,于他都没什么要紧,他要的只是卢文广的项上乌纱,涉案的考官已经认罪画押,现在再找卢冠霖和简玉珏,也不过是随意做做样子罢了。
“督主,简玉珏带到了。”周正走至门外,敲门道。
“进来。”
周正跨过门槛,看到卢冠霖时,脸上是明显的厌恶。
“你审下去。”秦衍已经没什么耐心再和这个人说些废话。
“是,督主。”
秦衍起身摺了摺袖口准备离开,他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秦衍的手上动作顿住,眉头倏的拢起。
他缓缓走向周正身后的简玉珏,脸色算不得好看,他身材颀长高挑,蟒袍轻动之间是无形的势压袭去。
走得越近,秦衍的眉头皱的更甚,周正站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他没见过苏宓,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相似。
男子和女子本就差别巨大,简玉珏的容貌也并非和苏宓尽然一样,但奇异的是一眼看过去就能让秦衍想到苏宓,就好像简玉珏与苏宓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联系。
这感受让秦衍着实是很不高兴,他比简玉珏稍高上一些,垂眸看向他的神色又冷下了几分。
简玉珏能感受到来人身上莫名的怒意,可他从未见过秦衍,正如当初凭白被卢冠霖踢了那摊子一般,为何这些人都对他无端不善。
他退后一步,拉开与秦衍的间距,作揖道:“简玉珏,参见督主。”
简玉珏直直对上秦衍的视线,那声音不卑不亢,温润而又夹杂着疏冷,秦衍盯了他一会儿,脚步一转,重回到案桌后的座椅,“周正,你开始审。”
“是,督主。”
周正早已习惯了秦衍时有时无的怒气,他走到二人的中央,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应该已经听到了传闻,你们两个出现了两份同名的答卷。”
简玉珏只是应了一声,周正来铺子里以前,他都以为不过是谣传,他看向卢冠霖,进门时,卢冠霖就刻意躲避他的目光,直到现在也是。
卢冠霖半背着简玉珏,对着周正却是神情激动,“大人,这就是有人陷害,我在国子监里的对头多了,真不知道是哪个害我的!”
周正不耐烦道:“别个考生,还能用自己的仕途来害你不成。”
“是啊,我哪知道那人怎么想的。”卢冠霖自己都想不通,谁这么恨他,快成功了,半路出这么个幺蛾子。
周正懒得看他演戏,会试的卷子不是他所作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这次出了这四张考卷的确是他们没料到的,但说是有人以自己的前途去故意害卢冠霖,周正怎么也不信。
周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正在思索,案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卢冠霖,你把你方才背的答卷,再背一遍。”
“啊?”再背一遍,卢冠霖心里无奈,他还得当着正主的面...可是秦衍说的他不得不做,于是,他只得盯着地面,心虚地开始背起来。
一旁的简玉珏听得第一句,眼里迸出利剑似的光芒,抿唇看向卢冠霖,但始终没有打断他,一直到他磕磕盼盼地背完三场的答卷。
“五十一处。”简玉珏转身对向卢冠霖道,“你背错了五十一处。”
有这么多么,卢冠霖嘴巴张了张,半天挤出了一句,“写过的文,谁,谁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啊,背错了也是很正常的。”
“我记得。”简玉珏走向卢冠霖,声音不重却掷地有声,“你方才背的答卷,分明就是我的。”
已经至此,都不用等复核,简玉珏就想明白了这一切,李叔猜的没错,他的答卷的确是被卢冠霖替换了,至于那多出来的一份,他脑海中竟突然出现了上官琰让他等的时候说话的神情,难道是上官琰么,如果真是上官琰,那是在帮他还是有其他的意图...
卢冠霖一直都知道就算不出事,简玉珏想明白也是迟早,但他还是难免心虚。然而他灵机一动,“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么。我答完出来,就与你对了试题,还给你看了草稿,你现在反倒是比我记得还清楚。”
简玉珏皱眉,“我没有。”
“那证据呢。”卢冠霖仿佛寻到了一个漏洞,得意洋洋起来。
周正忍不住想说,考官都已经认了,这卢冠霖还做什么戏,但秦衍不开口,摆明了是想看下去,他只能强忍着翻着白眼。
简玉珏不知这些,他低头看到襟袋冒出的一根小小的红线头,正是那个福符,恍然想起那被香粉浸染的墨砚台。
“有。”
卢冠霖闻言一惊,“简玉珏,你有本事,就,就说出来啊”
一看是讲起实证。周正赶忙拿来纸笔记录,只见简玉珏缓缓开口,“我的答卷,所用的墨,沾染了半山寺的庙香。”
第八十七章
会试一案闹得全城轰动,但比料想中查明的要快, 东厂最初本就掌握了实证, 这次同名卷一事只是提前爆出了此案。
礼部尚书卢文广自然被撤职移交了大理寺,卢冠霖也被取消了科试的资格, 唯一难办的, 还是在于简玉珏。
贡士榜历来不发第二次,况且简玉珏到底是不是自愿替考, 本就是很难界定, 所以哪怕会元的位置成了空缺,都不可能替换成简玉珏,这对他而言虽不公平,但没有取消科仕资格已是最好的结果。
李掌柜拉了辆骡车,一脸愁容地站在督主府东苑的大门口,等着春梅差人来将这几箱子旧书搬进去。
每三年的科考结束,旧书铺子的生意当然会好一阵,连带着他的佣钱都更多了, 可因着简玉珏的事,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等候的间隙, 门房两人闲聊的话落进了李掌柜的耳朵里。
“小虎子, 冯公公有没有说这几日督主何时回来。”
“好像说是今夜回来的, 不过我守夜只消听马蹄声就得了, 你问这个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