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运回的还有林啸天的尸体。
便是普通百姓非正常死亡,也要报衙门验尸,然后才从户籍中勾去,何况是玄武王和原白虎王这种身份。
王亨奉旨出城迎接。
以往,张伯远常穿一身黑色绣金线玄武服,简洁凝练,并不显阴沉,加上言谈随和,很容易使人亲近;今日,他却异常沉默,仿佛厌倦了人事应对,全由弟弟张伯文应答,对于王亨提出要先将父亲和林啸天送去刑部殓房验明正身,并未吃惊,也未反对,似在意料之中。
刑部验尸后,王亨立即进宫复旨。
张伯远等人在刑部等候回信。
御书房,靖康帝正等着,见了王亨,忙问:“如何?”
王亨神情有些不大对,犹豫了下,先将一封信双手呈上,一面道:“这是玄武王大战前写给皇上的折子。至于验尸结果……微臣斗胆,请皇上亲自去瞧瞧。”
靖康帝一愣,出了什么事?
沈海疾步上前,接过信转给皇上。
靖康帝打开信,急速御览。
玄武王张正和并未长篇大论解释,只寥寥数语,说张家既为玄武,当世代守护大靖,他不会玷辱祖宗英名。
靖康帝猛然抬头,看向王亨。
王亨也默默看着他。
靖康帝没有再追问王亨缘故,而是沉声吩咐沈海:“传旨,朕要出宫,宣忠义侯、左相、右相!”
沈海忙道:“是,皇上。”
靖康帝不但自己出宫,还叫了崔渊、严暮阳、翰林院大学士李扬等老臣,齐至刑部殓房。
殓房内寒气森森,因是寒冬腊月,加上运回途中对尸体做了特殊护理,保存完好,是以并无异常难闻的气味。
因战报上说玄武王和林啸天同归于尽,是被大规模爆炸炸死的,大家心想即便没有炸得尸骨无存,肯定也面目全非,谁知掀开白布一看,玄武王面目完好,手足齐全,头发都没少一根——这么说有些虚夸,但大概就是这样。
靖康帝一呆,问王亨:“玄武王如何死的?”
王亨道:“被人刺死的,胸口有剑伤。”
靖康帝问:“何人刺死的?”
王亨道:“在这里。皇上请随微臣来这边。”
他朝另一间屋走去,里面也停着几具尸体,他掀开其中一具尸体头部的白布,露出一将士面容。
靖康帝问:“这是何人?”
王亨道:“这是王爷麾下将官齐云。”说罢,命人叫进张伯昌来,亲口告诉靖康帝当日大战经过。
原来,玄武王察知齐云是林啸天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却隐忍不发;他也在林啸天身边安插有内应。
大战前,玄武王当众定下诱敌计划:命张伯昌率主军后撤,他却带领一千人藏在前锋阵地,只等林啸天逼近立足未稳时,便用火炮出其不意地轰炸叛军。
这消息被齐云泄露给林啸天。
林啸天也知自己身边有奸细,正好那人竭力鼓动他向前逼近,利用火炮射程优势轰炸玄武王,从侧面证明齐云传来的消息不假,玄武王正以身犯险。
林啸天正心忧大巴山军火研制基地被摧毁,失了军火武器来源,后力不继,得知这消息后,觉得这是杀死玄武王的绝佳机会。玄武王一死,剩下朱雀王独木难支。青龙王秦伊凡已经传信回安国,只要安国出兵攻打大靖北疆,朝廷必然内外不能兼顾,那时林家便可扭转颓势。
他便将计就计,装作不知道玄武王藏在前锋阵地,催动大军前移,仗着己方火炮射程远,要让玄武王埋骨于此地,却不知自己已被玄武王诱入伏击圈。
玄武王并非要用火炮轰击叛军,而是事先在山中埋了许多炸药,等叛军进入伏击圈,便全数引爆,将叛军炸得尸骨无存,幸存的也被燃起的大火烧死了。
张伯昌哭道:“当日,末将请求留在前锋阵地。王爷道,只有他留在前锋阵地,让齐云把这消息透露给林啸天,林啸天才会上当,挥军前来。又道不必担心,他能保证全身而退。事后末将带人赶去,几百将士都安全无虞,唯有王爷被齐云偷袭至死。末将不明白:王爷早知道齐云是奸细,计划成功为何不拿下他?为何被他偷袭?王爷武功高强,怎会被齐云偷袭至死……末将不明白!!!”
威武健壮的将领,哭得惨烈无比。
靖康帝默默走出来,回到原来的殓房,站在停放玄武王尸体的石桌前,看着曾令自己忌惮不已的臣子,木然想:他们不明白,朕明白——爱卿主动求死!若炸死了,恐怕尸骨无存,必会令人怀疑;现在能证明身份了。
不是齐云刺杀了玄武王。
是朕逼死了玄武王!
玄武王用自己的死证明了张家的忠心,也暗示皇帝张家没有反心,然张家被左端阳和林啸天联手推到现在这尴尬的境地,君臣相疑,已无退路。君臣相疑,没有君退让的道理,他做臣子的便退让了。选择死在战场上,既保全了英名,也释去皇帝的疑心,更保全了玄武王族的人。
靖康帝思前想后,想起左端阳,又想起林啸天,怒火转了方向,喝问:“林啸天的尸骨呢?”
王亨道:“在这边。”
引着皇帝去了又一间殓房。
靖康帝看了同样大吃一惊——林啸天除了失去一条腿,其他部位也完好无损。难道他也要证明身份?靖康帝仿佛听见林啸天对他道:“皇上没看错,是微臣。”
他问王亨:“他又是怎么死的?”
王亨道:“被炸死的,胸口受重击。”
靖康帝冷哼道:“朕还以为他也那么好命呢。不过也算幸运了,居然留了全尸。传令:将林子明送青云的棺材给他用,他儿子准备的,也算孝心。”
王亨道:“微臣遵旨。”
靖康帝又道:“传林子明来。”他要让林子明来看看父兄的下场,让他临死也不好过。
王亨忙令人去提林子明。
林子明见到父兄的尸体,如靖康帝等人所愿,痛苦悔恨。林家走到这一步,他实在无法再硬气,说什么成王败寇,大不了一死而已;尤其是听见靖康帝当他面传旨:玄武王张正和为国捐躯,配享顺昌帝庙庭,而林家祖先林阳生的牌位已从炎威帝庙庭撤出,彻底被击溃。
林家,败在他们手上。
九泉之下,如何面见祖先?
靖康帝喝问:“林子明,你可知罪?”
林子明伏地泣道:“罪臣知罪!”
第809章 朕要即刻见梁爱卿
靖康帝倒意外了,当日林子程在皇城南门下,可是嘴硬的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林子明如何这么容易屈服?他不知道,林子明目睹父兄遗体,心灰意冷,忽然间彻悟了,对名利浮华看透了,所以后悔了。
林子程屈服是出于无奈,但他临死前还是留了个心眼,故意拖延不说出林家利用翠儿之死诬陷梁心铭,就是要置梁心铭于死地。林子明却放弃任何抗争,准备认罪。林家大势已去,他瞒着那些事,即便能给朝廷造成打击,除了让林家增添身后骂名,又有什么用处呢?
王亨也断定林子明还有图谋。此人不是无脑之辈,甚至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若非有更大图谋,不会弃亲妹于不顾。他与靖康帝对视一眼,立即喝问:“你既知罪,还不交代,之前准备逃往何方,意欲何为?”
林子明低声道:“罪臣交代。”
王亨先趋前一步,低声对靖康帝耳语一阵。靖康帝点点头。王亨这才下令,搬椅子来,众人就在殓房,当着玄武王的遗体,隔壁是林啸天父子的尸首,审问林子明。
为何一点不忌讳?
因为机会难得!
犯人都有软肋,林子明见了父兄的尸骨,正极度脆弱,所以王亨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要他交代所有罪行,省得过后又顽固不化,死活不肯交代。
简易公堂设成,审讯开始。
林子明道,他准备去奉州的,林家在奉州有一股不为人知的势力,只等林家人号令便要行动。
靖康帝吃了一惊——
林家竟还有势力?
王亨问:“你们还有哪些势力?想做什么?破坏修路?截断朝廷往西北运输军需物资?霸占凌云关飞虎关与安国里应外合?”他一连提出几种可能。
林子明道:“西北军工织造局。”
王亨道:“你盯上了军需物资?”
林子明道:“还有各大纺织商贾。”
王亨有些糊涂了,摸不透他要做什么。
林子明便细细解释。
原来,几十年前,朝廷在奉州设立了西北军需织造局,专营西疆、西北、北疆三地禁军的军服军靴织造,只有少量的订单交给纺织商家做,一般是方家和严家。
林家在西北军需织造局,以及西北、江南等纺织商家内部都安插了人手。他们大多在工坊内部做管事。他们的任务并不是替林家聚敛财物,也不替林家招兵买马。相反,林家另付酬劳给他们,要他们全力帮各自的东家压榨和盘剥纺织工人,取得东家信任;一方面又安抚雇工,尽力给雇工们帮助和关心,邀买人心,免得雇工们闹事。
靖康帝听后立即警惕:林家想利用这些人造反?他问王亨:“为何之前没听到一点风声?”
王亨也糊涂:他在江南查了那么久,也没听见这方面的消息。这不可能啊?但凡有牵连,必定露出蛛丝马迹。
林子明抬头看着王亨,认真道:“此计是独立的。”
他道,这计划是独立的,和林家在江南利用各种手段筹集军需财物、拉拢腐蚀地方官员等没有任何牵扯,这计划的作用,要等林家谋反初步成功后才展现。
得民心者得天下!
林家谋反夺位,即便成功了,要想坐稳皇位也不容易。天下大乱时,他们安插在西北、江南各大小工坊的管事将一齐发动,带领几十万雇工反抗东主盘剥。林家趁机出头替雇工们做主,杀掉那些商贾,一可以获取巨额财富,二可以安定民心。民心既稳,天下可得!
林子明静静地看着靖康帝。即便认输,即便后悔,他还是想告诉靖康帝:林家并非只有野心。林家若得天下,不比你治理的差。你治理的天下,早已千疮百孔!
靖康帝看懂了林子明的眼神。
他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由不得浑身虚软,没想到林家覆灭后,还能给自己造成这样的打击!
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龙椅差点倾覆了,只差毫厘。
林家真人才济济啊!
林啸天、林子程、林子明……他们的筹谋缜密异常,若非王亨和梁心铭阻碍,夺位早已成功,连善后安定民心的手段都这么浑然天成。新君登基,百姓谁还记得靖康帝?恐怕都要骂他昏君,说早就该改朝换代了。
靖康帝想起梁心铭拉他合伙做买卖,建立在水一方,当时就提到东家和雇工之间的利益冲突问题。梁心铭说大靖纺织业空前繁荣,许多雇工失去了田地,依赖工坊生存,而各东家为了降低人工费用,极尽手段盘剥工人,彼此之间冲突愈来愈尖锐,须得早日立法防范。可惜他当时没太在意。不仅这件事,还有梁心铭提出的制造不用马拉自己会跑的车,他当时也没在意。事实证明,这两件事都至关重要。
梁心铭从不无的放矢!
与靖康帝同样震惊的还有左相严暮阳和忠义侯方无适。他们本就是锦商,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中间的干系了,真让林家使出来,民心必归顺!
既然他们如此清楚,为何没有发现呢?因为严暮阳被左端阳排挤去了北疆,方无适在南疆镇守边关,为免惹麻烦,两家的买卖都收缩不少,故而未留心。
只有王亨还算镇定,安慰靖康帝道:“皇上,这件事青云早已留意,最近都在撰写相关律法。”
靖康帝道:“宣梁心铭见驾!”
他感觉手心汗津津的。
他要即刻见到梁心铭,问她要如何立法,才能避免从西北至江南,几十万雇工被人利用。
王亨一怔,看看皇帝脸色,虽万般不愿,也只得遵旨;再者,这也是个立功的机会。
梁心铭天天忙着撰写《劳动法》,他倒成了在旁红袖添香的那个人,并负责为她拾遗补缺、删改校正,如此辛苦,若能派上用场,也不枉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