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显抿了抿唇:“那个,我想问问您……”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蝉的神色:“等父王继了位之后……是打算把我和元晋送回恪郡王府,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他这么提着问,声音已经虚了下去。
但他还是在心下给自己鼓着劲儿,让自己说了更多的想法:“我不想回恪郡王府。其他的……倒没关系。”
第174章
“谁说我们要把你送出去了?!”叶蝉愕然看着元显,元显抬了抬眼皮,嗫嚅说:“好多人都这么说……”
“你别听他们瞎说!”叶蝉挪了挪身子,把他揽进了怀里,“没有的事,你父王绝没那个打算,你别听外人乱嚼舌根!”
元显闷了闷点了点头,好像信了,又不像信了。叶蝉复又把药端了起来:“你先把药喝了。这事,咱一会儿慢慢说。”
元显又点点头,很乖地端起了药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一饮而尽。叶蝉想了想,跟他说要去给他寻些蜜饯吃,就出了门。过了片刻,元显正躺在床上怔神,忽地见父王进了屋。
他旋即心虚,蓦地坐起来:“父王……”
谢迟走到他床边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元显立时懂了:“……母妃告诉您了?”
谢迟沉了沉,摇头:“没有,你母妃出门就哭了,我自己追问的。”
元显当下正敏感着,他不想让元显和叶蝉生什么隔阂。而且,这也不算骗他,因为叶蝉确实一出门就哭了,抹着眼泪跟他说孩子心里太苦了。
元显一下子咬紧了牙关,低着头道:“是我不好。”
谢迟没有接口,环顾着四周笑了一声:“午膳之前,我和你母妃正商量你的婚事,你却在担心我们会不要你。”
“父王……”元显莫名地有点慌,他想解释,但谢迟摇头截断了他的话:“你有这些担心,也不是你的错。但父王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元显哑了哑。
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种战战兢兢没什么道理,只是他无法把它们从心底赶走而已。
于是四下里静了半晌,谢迟才听到他说:“大概……因为我不是您和母妃亲生的吧。”
谢迟点了点头:“是啊,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母妃没为你经历过十月怀胎和分娩之痛。”他说着悠长一喟,继而话锋一转,“那你不妨反过来想一想。”
元显迷茫地看着他。
谢迟一哂:“你不妨想一想,你的弟弟们会成为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因为他们到了,我们便让他们生了下来。而你和元晋,是我和你母妃、你的太爷爷太奶奶一起深思熟虑过,决定让你们成为我们的孩子的。”
可以这样想吗……
元显被他说得懵了。
“你和元晋刚被接来的时候,都才这么大一点儿。”谢迟双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小,“你母妃一看见你们就很喜欢。可是……她那个时候也才十三岁,她没有精力自己带两个孩子。就算有乳母,她也依旧要操心许多事,这你明白吧?”
元显点头,这个他特别明白。
他记得元晖和元晨刚生下来的那半年里,母妃累得整个人都瘦了,总是精神不好。诚然那跟元晨体弱有关系,可纵使元晨不体弱,带两个孩子一定也很费力。
谢迟定定地看着他:“可她现下很后悔,那会儿没直接把你一起带在身边。”
元显怔然,接着眼底一下子就乱了。他连连摇头道:“别让母妃这样,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元显的声音噎了噎,忽地一阵失力,口吻变得非常懊丧,“我明明可以像元晋一样的,是我不对!我也生我自己的气!父王,我……”他僵了会儿,一咬牙就要下榻,“我去跟母妃道歉!”
“……你回来!”谢迟拉住了他,哭笑不得把他按回了床上,“你好好躺着,听父王把话说完。”
元显眼睛红红的,抹了一把眼泪。
“父王想跟你说,在这整个家里,真的没有人嫌弃你,没有人把你当外人。你也不要自责,在我和你母妃眼里,你一直都是最懂事的一个。我们有时候甚至希望你别那么懂事,稍微淘气一点,才更符合你的年纪。”
元显红着眼睛没能说出话,默默地又抹了一把眼泪。
“差不多的话,你母妃先前可能也跟你说过。”谢迟怅然一喟,“那父王再跟你说点别的——其实你仔细想想,大家是不是都对你挺好的?”
元显立刻点头,反应快到像是怕谢迟误会。
谢迟不由苦笑:“我不是要你感恩戴德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有时候,别人对你好,你的日子却过不好,那有可能是因为你自己对自己不够好。”
这些年下来,元显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对大家都好,唯独对自己十分刻薄的孩子。
他沉溺在担忧里,于是他要求自己听话、要求自己懂事,要求自己照顾弟弟、要求自己孝顺父母。他一点点的让自己变成了所有大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孩,让所有人称赞,让所有人心疼,让他们当父母的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他们其实不希望他这样。
“我们真的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谢迟沉然道,“有什么担心的事情,你大可以说出来。都是一家人,我们不会怪你的。”
元显紧抿着嘴唇挣扎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等您继位之后,我和元晋……”
“你皇爷爷确实不愿皇室血脉再出变故,也不愿意牵扯上恪郡王府。但这只要不让你们继承皇位就行了,不非得把你们送回去。”
元显松气地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说:“那等到哪个弟弟继位……”
“你其他没有继位的兄弟是什么爵位,你都会有一样的爵位。”谢迟沉肃道,“你永远是我和你母妃的儿子,是你弟弟们的大哥。”
元显的眼底明显地亮了一些,像是漆黑的天幕上有星辰苏醒过来泛出的那种光泽,看得谢迟不禁一笑。
然后他又说:“你和元晋是过继来的这件事,是真事,但你不用太把它当个‘事’。在诸如皇位这样的大事上,我们不得不有所权衡,是因为天地间总有些规矩要遵守。但在我们心里,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的,你得相信我们。”
元显点着头呢喃说:“我得对自己好一点。”
“是,你必须得对自己好一点。”谢迟吁着气道,“你也慢慢大了,有很多事你不必那么顺从我们,你可以自己做主。”
他忽而话锋又一变:“不过,你如果去做些强抢民女之类的恶事。”
“?”元显懵懵地看向他。
谢迟挑眉和他对视着:“那我就揍你。”
“……”元显扑哧一声笑出来,边笑边摇头说,“我不会的!”
谢迟也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接着他又道,“一时冲动打死人的事,你也不必自责。一来他没真死在你手里,二来——我审完了,他确实该死。”
不止是他,还有他背后的人。
呵,谢遇……
谢迟眼里其实早已没有这号人了。这些年他又经历了很多事,而且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昔年和谢遇的那点恩怨,在他眼里早成了年轻人之间热血上头的掐架。他虽然仍然不喜欢那一家子,但原本是懒得跟他们多计较的。
没想到谢遇不这么想。不知不这么想,还算计到他儿子头上!
那个宦官,想来应该只是谢遇谋划里的一步吧。他大概是想一点点地挑拨,一点点地在元显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再让这种不安变成恨,最终达成覆水难收的结果。
这样摆布一个小孩,太容易了,也太坏了。元显出现这样激烈的反应打乱了全局,只能说是元显冥冥之中有神明庇佑,又或者可说是恶人自有天收。
五王府,谢遇在听说那宦官被人押了起来后,就日夜兼程地从郢山逃了回来,跪求父王庇护。
五王在病中听说了这事,气得整个人直挺挺地晕了过去,过了三四个时辰才醒。
醒来后,他压制着怒气提笔写奏章为儿子请罪,但才刚写至一半,御令卫就冲进了府门。
这件事和五王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御令卫对五王还很客气:“殿下,我们奉旨请五世子去御前回话。”
只这么一句话,五王浑身都失了力气。
内室之中自此安静了很久,谢遇、谢遇的几个兄弟、御令卫,还有一众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五王。五王就那么一语不发地坐在榻桌前,过了须臾,终于抬起头。
他问御令卫:“陛下是怎么说的?”
为首的御令卫抱拳:“五世子戕害皇长孙,即刻收拿归案。”
——皇长孙。
这三个字令谢遇如遭雷劈,他怒火中烧地转身:“什么皇长孙!他算什么皇长孙!”他一把拎起了那御令卫的衣领,“他与陛下有一丁点的关系吗!他都不是太子的儿子!”
那御令卫也没还手,只锁着眉看他:“天家之事臣不敢议论,有甚不平还请世子殿下同陛下说去。”
“我没戕害皇长孙!他不是皇长孙!”谢遇声嘶力竭地嚷着,不知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拿来安慰自己的。
五王疲乏地叹了口气:“这位大人。”
谢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诡异的感受令他紧张地看向父亲,但父亲只看着那御令卫。
五王叹息地开口说:“大人请等一等,待我写完求陛下另立世子的旨意,大人代我呈去。”
“……父王?!”谢遇意外已极,他转身想走向五王,但御令卫拦住了他。
他挣扎着道:“父王您说什么?父王……”
五王没有理他。他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心知自己所剩的时日已不多。
久病带来的疲乏让他已没有心力操心太多的事情。再想救这个儿子,也只能认命。
所以,他只能为其他家人操操心。昔年谢逢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那时是四哥刚去,谢逢就因为一点说不清的错处丢了爵位。他实在怕自己若不赶紧另立世子,他这一府的爵位也会在他死后就此终了。
两日后,郢山行宫,清凉殿。
谢遇被押到时,皇帝和太子都在。殿里生着炉子,炉子里烤着几颗栗子,依稀可闻焦香弥漫。
谢遇进殿后跪地行礼,皇帝无心多做理会,摆手吩咐道:“押下去审。若罪名属实,削世子封位,圈禁大牢。”
押着谢遇的御令卫应了声是,又将五王的折子呈上。皇帝翻开看了一眼,倒没多做为难,提笔批了个“准”字。
谢遇却在此时嚷了起来:“谢迟!你欺君!”
谢迟侧首看去,谢遇双目猩红得像一头被逼急了的恶狼:“陛下待你这样好,你却有负圣恩!你欺君!”
谢迟挑眉睇着他,原本不想理会他此时的胡乱攀咬,却听他下一句嚷出的是:“前宝亲王谢逢不忠不孝,如今却在御令卫里当差!你敢说你不知道吗!”
谢遇声嘶力竭地嚷着,一壁觉得自己对不住谢逢,一壁又觉得无比畅快。
他原本不想这样的,他不想拖谢逢下水。他只是恨谢迟出身卑微却平步青云而已,谢逢却是他真正的堂兄弟。
“你与他私交甚密!他当初谋逆,谁知与你有关无关!”谢遇继续喊着,谢迟静了静神,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漠然摆手:“押下去。”
御令卫即刻上前将谢遇往外押,但谢遇的喊声还在继续。谢迟静静听着,皇帝也静静听着。直至那喊声远到听不见了,谢迟才再度开口:“父皇,儿臣觉得谢逢当年的事,不是……”
“朕知道。”皇帝摇了摇头,“朕知道他无大过,也知道他在御令卫里当差。”
很久以前,谢迟还是敏郡王的时候,有一日觐见时告退得太晚,他与谢迟一道出来走了走,碰见了个御令卫。
当时虽然天已全黑,但他还是看出来了,那是谢逢。
他当时没说什么,他们就都以为他没认出来。这两年御令卫的冬衣都厚些,冬日当值都有姜汤驱寒、夏日都有绿豆汤解暑,也没人知道是他的意思。
“当时二王三王闹得厉害,朕想让他们适可而止。”皇帝说着叹息,“待你继了位,给他加恩吧。”
“父皇……”谢迟怔了一怔,忽而离座,敛身下拜,“若父皇清楚他无罪,还请父皇还他清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