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云哥现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变,万一以后他听信谗言了怎么办?
云哥手上有他亲笔写的免死敕书,可免死的敕书就和之前赐给功臣的免死铁券一样,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云哥,支持云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儿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儿子未必能容得下云哥。
到那时,这份吕宋总督的任职就能派上用场了。
云哥可以带着家人躲到吕宋去,天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吕宋为难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听他说出自己的考虑,老楚王心里直泛酸,冷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为她着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锦以后的孩子不老实,怎么办?”
朱和昶满不在乎地一笑,潇洒至极。
“后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会尽力帮太子铺好路,以后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考虑在内了,预备了应对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儿子,对得起天下百姓。
当然,也对得起他自己。
至于以后他和云哥都不在了,他们的后人会不会有矛盾,那是后辈的事。
他不操这个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该夸儿子洒脱不羁呢,还是苦恼生了个心这么大的傻儿子。
……
傅云英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京师。
老百姓欢腾鼓舞,喜笑颜开。
各地赶来的平民更是喜极而泣。
书房适时推出《女钦差》的最后一册,书中结局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百姓们争相购买小说,随着傅云英的突然入狱和最后的官复原职、江南士子针对此事举行的数场论辩、戏班子辗转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几座镌刻诗句的石碑,女钦差这个故事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现在百姓们心里有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带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后,朱和昶在西苑举行射礼。
文武百官头戴纱帽,身着彩织华服,齐聚于西苑昭阳殿前的广场上。
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天高云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倾洒在巍峨宏伟的殿宇上空。鸱吻凌厉,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线。
气氛肃穆庄重。
皇帝亲临,六部官员排班站定。
礼官出列唱喏宣谕,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于丹陛高台上,示意众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云英和杨玉娘站在一块儿。
两人都穿御赐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员一样参加射礼。
仪式繁琐,光禄寺官员一遍遍宣读流程。
杨玉娘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骑射皆精,傅大人是个文官,可会射术?”
傅云英点了点头。
杨玉娘面露惊讶之状,“你学过?谁教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抬起眼帘,望向远处。
台阶下,霍明锦一身赤罗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于武官之首,沉稳厚重,锋芒内敛。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含笑看她一眼。
隔着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脑袋,这一眼轻淡而温和。
杨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声和傅云英说话,“这样挺好的,之前每次参加射礼,没人搭理我,你在这儿,咱俩做个伴,给彼此壮胆。”
她淡笑,“杨将军能亲上战场杀敌,也需要壮胆?”
杨玉娘低笑几声,“当然需要,我虽然会打仗,头一次入朝觐见皇上的时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个伙伴,她心里很高兴,虽然她们俩以前不认识,但以后可以互相扶持。
两人说着话,光禄寺官员走过来,提醒二人轮到她们了。
二人深吸一口气,跟着官员走到广场前。
风声猎猎,广场上空弥漫着一种古怪而又压抑的气氛。
文武百官望着身穿蟒服的两个女官昂头挺胸,迈着平稳从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间,心思各异。
无数道视线汇集在她们身上,有的是纯粹的嫉妒,有的是厌恶,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赏,有的是茫然……
傅云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到礼官标注好的地方。
台上,朱和昶含笑看着她们。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静立。
傅云英和杨玉娘分别拿起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远处的箭靶。
鼓声轰隆隆响起,似万道雷霆炸响。
内官手执五色旗,细听鼓声的节奏,抬起手臂,挥舞旗帜。
随着激荡的鼓声,傅云英手中弓弦一松,一声嗡鸣,箭矢划破长空,气贯长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杨玉娘也放出一箭。
几声锐响,两支羽箭齐齐朝箭靶扑去。
鼓声停歇下来。
内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后直起身,朝着远处的礼官挥舞手中旗帜。
礼官高唱:“皆获!”
两箭都射中了。
广场上安静了片刻,鸦雀无声。
高台上的朱和昶高兴地站了起来,拍手道:“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对望一眼,忙跟着附和,欢声雷动。
如雷的赞叹声中,傅云英和杨玉娘面色平静,回到队列里站好。
这才只是开始呢。
她们站稳脚跟了,以后,她们会走得更远,更好。
……
射礼过后,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间他宣布赐予傅云英公主名号。
王阁老等人没有出言阻拦,本朝公主名号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傅云英乃民心所望,册封她为公主,不仅可以平息前段时间引起的民乱,还能巩固皇上在民间的威望。
说到底,对皇上的好处更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朱和昶和几位阁老带头给傅云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过来和她交谈。
朝中官员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脑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从前有个女皇帝,现在不过是一个女巡抚而已。
既然这么几年利益纠葛,已经和傅云英绑在同一条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着和以前一样相处就行了。
这也是没人强烈反对傅云英官复原职的原因之一:他们利益一致。
宴席上气氛融洽。
傅云英亲自为姚文达斟酒,“请老先生饮。”
姚文达冷哼了一声,不看她,似乎很嫌弃。
她微笑着注视他,等他举杯。
姚文达眼皮颤动了两下,脸猛地扭向一边,表情僵硬。
片刻后,他恨恨地叹口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我喝了,离我远点!看到你就生气。”
傅云英笑着退后。
一旁的傅云章笑而不语。
正准备打趣自己的老师几句,傅云英走到他身边,踮起脚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他手边,道:“二哥,你别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长乐那帮传教士埋头研究了很久,前几天跑过来找她说能够治愈傅云章的旧疾,他改按他们的法子吃药,最近气色明显比以前要红润一些。张道长看过白长乐他们的治疗方式,很受启发,表示要炼出更好的丹药。两帮人偷偷较劲,她乐见其成。
傅云章长长地叹口气,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晓得了。”
仿佛和刚才的姚文达一样有点嫌弃,嘴角却微翘。
傅云英叮嘱旁边的内官看着,不让别人灌他酒,才转身走开。
……
酒过三巡,教坊司歌舞助兴,朱和昶和几位阁老交谈,殿外的年轻官员们开始闹腾了。
上一届的探花郎苏承裕被人按着灌酒,一张脸赤红如血,周围的人还在起哄。
礼部周天禄走到傅云英身边,嘿嘿笑,指着苏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称,刚才礼部和吏部的人私下里打赌,猜苏承裕是男是女,等会儿答案就揭晓了。”
傅云英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