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们在驿站休息,苗八斤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我瞧着不对劲,大人还是先派人去前面探探路。”
她也觉得奇怪,派几个随从骑驿站最快的马先回京。
他们继续前行。
天气晴朗,早晚越来越冷,白天还算舒适,正是适合赶路的时节。
傅云英和傅云章身披氅衣,并辔而行,小声谈笑。
忽然听到马蹄踏响。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身后南方官道上烟尘滚滚,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蹄声如奔雷,穿云裂石。
几匹快马风驰电掣,奔到他们跟前,马还没停稳,骑手从马背上滚下地,跪在地上抱拳道:“大人,督师命我等前来保护您。”
是霍明锦身边的亲兵,在荆襄的时候常跟在他身边。
傅云英蹙眉,“出了什么事?”
亲兵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托举着送到她手边。
她打开信细看,双手发抖。
这是一封战报。
辽东卫奴绕过大军驻守、坚不可摧的宁锦防线,从蒙古绕道,卫奴首领以蒙古骑兵为先导,带领十几万大军,杀进长城了!
短短数日内,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入龙井关,一路克大安口,首领率领主力攻打大安口。
他们来势汹汹,逢城就攻,攻则必胜。
守军兵败如山倒,根本无力阻挡卫奴的攻势。
霍明锦接到战报的时候,卫奴的两支大军已经攻破关口,至遵化城合军!
遵化在京师东北方向,距离京师仅仅只有三百里。
如果遵化失陷,接下来通州也失守的话,卫奴骑兵就能长、驱直、入,随时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自从十多年前辽东的几次大败,朝廷已经无法抑制卫奴的崛起和壮大,只能不断往辽东输送兵力物资,将其阻挡在宁锦防线以外,不让他们南下。
这些年来,朝廷赋税收入一大半都用于辽东军饷,所有精锐,全都送往辽东,连护卫京师的卫所兵士都是些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那些精、壮,都送往辽东了。
所以荆襄发生发生民乱,朱和昶根本抽不出其他兵力去镇压,明知曹总督的做法不对,还是得重用他。
因为所有重心都放在防守辽东上。
宁锦防线成功将卫奴的铁蹄挡在关外,没想到卫奴首领久攻不下后,竟然生出这样的胆魄,竟然绕道蒙古,和蒙古诸部合作,从后方打过来!
各地军备废弛,即使是京师防卫,也不是卫奴主力的对手。
朝中官员提起骁勇善战的卫奴,无不谈虎色变,如今人家打到门口来了,朝中大臣肯定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
傅云英出了一身冷汗,把信递给傅云章看。
傅云章看完信,脸色大变,看她一眼,“回襄城,还是继续北上去京师?”
现在北上太危险了,不如退回襄城,等北京城的危机过去再说。
要是运气不好,在路上碰到卫奴往西进的队伍,就是霍明锦也来不及救他们。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登基时日尚浅,逢此巨变,必定慌乱,身边的人未必能劝住他,我得回去。”
朱和昶虽然当上皇帝了,终究只是个凡人,也会怕的。他没打过仗,忽然听说十几万卫奴挥兵朝京城杀过来,难免会害怕惊慌,这时候如果那些怕死的官员怂恿误导他,他很可能犯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她得在卫奴打进北京城前赶回京师,正好带上老楚王,给朱和昶壮胆。
这是她的职责。
傅云章眉头轻皱,“不告诉霍督师一声?”
傅云英笑了笑,回望襄城的方向,说:“二哥,不用担心明锦哥那边,他派人来保护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会赶回去。”
霍明锦了解她,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霍明锦想留下她,可以隐瞒战报,用其他法子把她骗回襄城去。
他没有,说明他默许她回北京。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看着那十几个风尘仆仆的亲兵,唇角轻翘,“那就回去吧。”
霍明锦当真是懂她的,而且会在尊重她的选择的同时,尽量护她周全。
这样的毫无保留,感情单纯炽烈,一如少年,又有成熟男人的宽广和包容。
难怪英姐会喜欢他。
……
因为要尽快赶回京师,他们抛下其他行礼,只带上干粮和清水,从驿站要了几匹最好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苗八斤的预感成真,他看到过路商旅人数锐减就敏锐地猜到北边出了变故,让傅云英派人去查看。从她得知卫奴打进长城了,自告奋勇,也和他们一起骑马赶路。
他皮糙肉厚,带伤赶路,速度竟然和亲兵一样快。
一行人赶回京师的时候,听到东边传来噩耗。
守将周将军率九千多急行军赶至遵化堵截卫奴大军,被卫奴大军全歼于遵化城外。
遵化、三屯营皆破,巡抚、总兵先后自刎而死。
杀人不眨眼、曾经屠空几座城池的卫奴就在三百里外,目标直指京师。北京城中人心惶惶,坊市的店铺、酒肆全都关了,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如丧考妣。
傅云英刚回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入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召见几位阁老,一屋子人愁容满面,气氛肃穆。当年朝廷三路大军几十万精锐尽丧于卫奴之手,想到那群虎豹豺狼就在遵化城外,这些天没有一个大臣能睡一个安稳觉!
大臣们脸色难看,内官奉茶的时候,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快步走进暖阁,行礼,小声道:“万岁爷,傅大人回来了。”
听了这话,皱眉沉思的朱和昶一惊,猛地抬起头。
……
“你怎么回来了?!”
见到傅云英后,他呆了一呆,叹道。
按行程,云哥应该下个月才能回京,那时候正好快过年了,他们可以好好团聚。
傅云英抬头看朱和昶一眼,他眉头紧皱,气色还好,脸色苍白,眼圈周围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没能睡个好觉。
她拱手道:“京师危矣,臣自然要赶回来。”
朱和昶叹口气,“已经下诏各路总兵北上勤王,保卫京师。大臣们说卫奴打不到北京,只是入关劫掠牛羊财宝,但愿如此吧。”
镇守辽东的徐鼎已经出发,率领大军护卫军师,据说快到蓟州了。所有人都说有徐鼎坐镇,卫奴绝对不可能打下蓟州。
蓟州、抚宁、永平、玉田各城,都有重兵把守。
大臣们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民间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一点动静就闹得沸沸扬扬。
市井里什么流言都有,甚至有人说徐鼎早就被卫奴收买了,卫奴是他故意放进关的,不然十几万卫奴兵怎么能大摇大摆跨过长城,轻轻松松突破防线?
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徐鼎。
朱和昶把那些折子扣下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卫奴兵,他们还在互相指责,推卸责任,简直不知所谓!”
他说完,皱起眉。
“可惜徐鼎用兵偏于保守,只怕截不住卫奴。”
徐鼎擅长守城,不擅长野战,所以宁锦防线固若金汤,不管卫奴怎么攻打,就是找不出徐鼎的破绽。
但徐鼎几次带兵攻打卫奴,却是输多胜少,而且伤亡惨重。
所以他后来就不主动出击了,老老实实守在城内,管你卫奴怎么叫骂,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就这么把卫奴上一代首领给活活耗死了。
其实朝中大将大多都是如此,处在守势时能占上风,让他们带兵主动攻打地方,就露怯了。
卫奴兵入关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徐鼎作为关外总督,有一定的责任,急忙带兵回来勤王,但准备不充分,临时抽调兵力迎战,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兵部这次下诏命各地总兵速速进京勤王,其中有几支队伍没有接到诏令,霍明锦就是其中之一。
荆襄一带起义军还没有彻底剿灭,霍明锦不想给对方死灰复燃的机会,坚持要斩草除根,彻底荡平匪乱。
傅云英离开荆襄的时候,他追击起义军入川,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是常有的事,茫茫大山中,谁知道大军在哪个山旮旯里?而且四川太远了,山地不便行军。
所有人,包括朱和昶都认为霍明锦还在打大山里捉流寇,所以先把离得最近的宣府、大同总兵召来护卫京师。
说完这些,朱和昶揉揉眉心。
见傅云英神色倦怠,想起她才刚刚回来,就被自己拉着诉苦,笑了笑,“京师城墙坚固,又高又厚,就算卫奴打到京师脚下,也不足为虑。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怎么布置兵力打仗的事,傅云英不懂,这些朝里的大臣肯定心里有数。她没有插嘴多问什么,想起老楚王还在外面等着,道:“皇上,归鹤道长也和臣一起回来了。”
朱和昶忙站起来,“他在哪儿?”
老楚王穿一件花团锦簇的法衣,坐在偏殿次间的炕上剥核桃吃,他喜欢自己剥,一碗核桃快吃完了,朱和昶才和傅云英说完话,过来见他。
他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
朱和昶端详他许久,“老爹,你又长胖了。”
以前的老楚王年纪虽长,那也是风度翩翩。如今的老楚王,心宽体胖,又白又圆,面色红润,虽然穿道袍,戴道士冠,却和道家人的出尘气质一点都不沾边,活脱脱就是个养尊处优、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看到老爹长胖,朱和昶自然高兴,坐到他对面,剥核桃给他吃,“你跟着云哥回来也好,如今外边乱糟糟的,我正想着派人去接你。你可别再乱跑了,等把卫奴赶回关外去,随你爱去哪儿。”
老楚王丢开钳子,等着儿子孝敬自己,凤眼微抬,偷偷看站在门口的傅云英一眼。
两人无声用眼神交流。
确定老楚王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傅云英慢慢退出来,让父子俩独处。
老楚王抓耳挠腮,龇牙咧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和昶手里剥着核桃,看他好几眼,神情疑惑,“老爹,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老楚王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核桃,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