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啁啾,天已经大亮,里屋却始终没有传出传唤下人进去伺候的声音。
已近巳时三刻,连续的床榻摇动的吱嘎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那种强烈到让人失控的感觉逐渐消散,大脑一片空白,傅云英一动不想动。
得到全部的、毫无保留的她,霍明锦还很激动,一手支颐,拈起一束她铺散在枕上的发丝绕在指头上把玩。
她很舒服,也很累,一种放下所有、只想好好睡一觉的疲累,而这疲累是满足而舒适的,因为知道醒来之后能够更加轻松、完全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的一天。
霍明锦低头,胡茬蹭蹭她的脸,“睡吧,我不走。”
她低低地唔了一声,侧过身子,手放在他脸上,想和他说几句话,眼皮发沉,合目睡去。
一觉跌入甜梦乡中,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并不长,但很沉。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的薄被换了新的,干爽舒适。早上一通胡闹,竹席被弄得一塌糊涂,也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换成柔软的素绸。
床下凌乱的衣物也收拾过了,矮几上多了一只三层黑漆大攒盒。
“醒了?”
霍明锦换了身窄袖罗衫,倚在床头看书,看她躺在枕上揉眼睛,合上书,低笑着道。
她看一眼窗外,快到正午了,光线亮得刺眼。
霍明锦放下书,递了杯茶给她。
她坐起身,漱口毕,喝着茶,拿起他随手放在一边看的书翻几页,发现是一本详细记录辽东地貌的图志。
霍明锦抽走书,问她:“饿不饿?”
她摇摇头,茶盏放回一旁高几上,伸了个懒腰。
手还没放下,被抱住了。
霍明锦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双手环住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她放松身体,往后靠在他胸膛上。
抱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瑾哥和贞姐会叫娘了。”
傅云英愣了一下,扭头看他,“你去过河南?”
霍明锦嗯一声,“回京的时候,顺道去河南拜访岳母,岳母让我带几坛腌笋给你,说你喜欢吃。原本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你来了荆襄,我让人把东西直接送回京城去了。”
韩氏和再嫁的丈夫留在河南生活,她生了一双儿女,贞姐和瑾哥。
傅云英一直没有机会探望韩氏和自己的弟弟妹妹,虽然常常派人送吃的穿的过去,但还从没见过贞姐和瑾哥,不知道弟弟妹妹是像韩氏多一点,还是更像他们的父亲。
“下次见着岳母,你得替我美言几句。”霍明锦在她耳边说。
她笑了笑,“怎么?”
霍明锦含笑道:“我看瑾哥胆子大,非要看我的佩刀,就解下来给他玩……他抓着刀柄往嘴里塞,牙齿崩掉了一颗,他就长了几颗牙……”
他以女婿的身份拜访韩氏。
韩氏见他生得英武俊朗,一表人才,心里很满意,但一看他的举止就知道是世家子出身,又不免有些犯嘀咕。后来知道他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人,一心一意和傅云英过日子,才放下心。而且听他能一口说出傅云英平时的喜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连不自觉的小习惯也一清二楚,可见是真心实意喜欢英姐,心里更满意了。
霍明锦在河南待了几天,期间瑾哥很黏他,经常抱着他的腿不放。
听他在耳畔一句一句述说,眼前仿佛浮现出他和瑾哥相处的样子,傅云英不由失笑。
她侧头,吻吻他的脸,“明锦哥,谢谢。”
霍明锦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体谅她的所有难处,知道她无暇去河南看望韩氏,就替她去。
“我是你丈夫,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他低笑,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吻自己的嘴巴。
“这么谢我才有诚意。”
她笑笑,没躲开,捧着他的脸,加深这个吻,舌尖勾住他的,逗弄嬉戏。
半晌后,她才退开。
霍明锦半天回不过神,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她热情起来简直太招人了。
傅云英抬手抚抚发鬓,看着他,“你喜欢孩子?”
霍明锦微笑,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按两下,“我最喜欢你。”
说着话,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夫妻俩对视了片刻,都笑了。
黑漆攒盒里是灶房送来的饭菜,盖子一直盖着,菜还是温热的,不过一大碗姜汁鱼片龙须面放了太久,面已经坨了。
两人却没有嫌弃,收拾了下床,坐在月牙桌前,一人一半,把一大碗软烂的面吃得干干净净。
……
傍晚,倦鸟归巢,霞光璀璨。
霍明锦和乔嘉在梢间谈正事的时候,从敞开的窗前看到身穿官袍的傅云英在随从的簇拥中从长廊另一边走过去,忽然停了下来,无声微笑。
一屋子属下屏息凝神,以为督师大人想到什么计策了,不敢打扰。
目送一帮文官跟在傅云英身后走远,霍明锦收回视线,吩咐乔嘉赏灶房厨娘二两银子。
“面很好吃。”
他脸色严肃,沉声道。
属下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二爷怎么突然想起面条了。
有那么好吃吗?
唯有乔嘉一人心中暗笑。
小别重逢,二爷今天中午才从房里出来。接下来一下午,二爷虽然始终板着脸,但那双隐隐含笑的眼睛,分明是一副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的状态,随时随地会莫名其妙地低笑,然后望着远处发怔。
那远处,自然就是傅监军所在的对面了。
乔嘉摇摇头。
幸好李昌他们不在这里,不然肯定会打趣他们崇敬的二爷这会儿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
霍明锦接管几省军务,曹总督打了败仗,被他所救,又遭朝中大臣弹劾,只能含恨交出兵权,带着亲兵回京。
起义军一触即溃,纷纷躲进大山深处,还想负隅抵抗。
傅云英挨家挨户走访,宣传朝廷的新策,数百万流民逐渐走出大山。
按照之前绘制的舆图,流民们被安置到土地肥沃、水运便利的山谷中居住。新的村落、市镇如雨后春笋一般,沿着襄水分布。
曾经的暴乱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荣。
不管走到哪里,百姓们都在辛勤劳作,有了希望,自然也就有了激情。
学堂建起来的时候,赵师爷带着几位好友抵达襄城。
这时的襄城还没有建起城墙,苏桐和工部的人领着本地农人日以继夜地忙活,已经规划好在哪里建坊市,哪里留作民居,哪里修渠,哪里铺上青砖让车马通过。
赵师爷放下行礼,背着手,喜滋滋各处转了转,第二天就兴冲冲去学堂挑学生。
结果来上学的男孩女孩整天上跳下窜、不肯安生,不仅大字不认识一个,说几句话就吸鼻涕,还在课堂上打架!
赵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天下棋的时候,和傅云章抱怨说:“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英姐的!英姐小时候多听话啊!”
傅云章眼睛看着棋盘,笑了笑,“这帮孩子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野惯了,哪能和英姐比。您教他们认字之前,得先教他们规矩。”
上学堂的第一天,老师都是从规矩开始教起,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到长辈得行礼,先把规矩学好了,再开始习字。
傅云章还记得第一次正式见到英姐的时候,是在傅家大宅。
好像还落着雪,傅四老爷带着讨好的语气和他说话,偷偷给英姐使眼色,让英姐叫他二哥哥。
他那时候其实就留意英姐了,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幼年丧父,和寡母韩氏相依为命。
傅四老爷不停暗示,英姐无语了一会儿,含糊叫了声二哥。
他那时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英姐从小就懂事,没有人教过她规矩。
赵师爷哼哼了几声,“没有英姐听话就算了,也没有英姐孝顺。”
傅云章听他抱怨个没完,挑挑眉,“您不喜欢这里?我这就去告诉云英……”
“欸!等等!”
赵师爷拉住他。
傅云章嘴角轻翘。
意识到被他骗了,赵师爷气得跺脚,白他一眼,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被人当成疯子傻子,在湖广受挫,去南方也被人追着骂。现在一把年纪了,终于等来机会,不管成还是不成,起码能试一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喜欢这里?你别诬赖我啊!我高兴着呢!”
傅云章不语,坐回棋桌旁,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轻响。
赵师爷也坐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你呢?你高兴吗?”
傅云章唇角扬起,点点头。
“我很高兴。”
没什么忧虑的,黄州县的事情不需要他去背负,他虽身在朝堂,心却如闲云野鹤。
当然,他没有玩忽职守,和其他人一样忙,不过忙而不乱。
以前张道长总说他适合修道,他一笑置之。
现在想来,也许张道长说的话不错,放下肩上的压力,他淡泊潇洒,随时可以投入忙碌之中,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
赵师爷心有不甘地狠狠瞪傅云章一眼。
“你这臭小子,拗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我那帮老友,活了几十年,都没有你这个悟性……”
出世而又入世,既能尽己所能利国利民,又不会被庸俗世事所扰,随时能急流勇退……这样洒脱豪迈的心态,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