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本领奇高,实在棘手。
好在他只想救下流民,并没有恶意。
放了苗八斤,才能让这个男人相信她刚才的许诺不是骗他的。
他在流民中威望极高,只要他肯带头归顺,就能彻底平息这场民乱。
至于为什么要在击掌之后制住他,原因很简单,给对方一个警告。
承诺是一码事,苗八斤夜探营地是另一码事。
傅云英不喜欢这种方式。
……
营地遇袭的事,傅云英没有惊动其他人。
只写信和霍明锦提了几句。
反正乔嘉一定会禀报他,还不如她自己告诉他。
第二天,她穿立领衣,挡住脖子上的伤口,照常走访附近村庄,劝他们走出大山,归顺官府。
一开始大家都吓破胆子,不敢再相信官府,怕和苗八斤的家人那批人一样,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随着他们这批年轻文官每天锲而不舍地劝说,越来越多老百姓开始动摇。
朱和昶批复的公文送达荆襄,这一带新建的府城就叫襄城,直接受朝廷管辖。
曹总督还在深山里围剿起义军,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虏,全部坑杀。
流民们肝胆俱裂,那些没有跟着流寇反抗的,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携家带口逃出大山,归附傅云英。
大山深处的人被曹总督逼得走投无路,全村全乡加入起义军。
形势越来越严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给傅云英,约定月底带他部下的几万人来投靠她,要她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
上次夜探营地惹恼傅云英,知道她脾气不像相貌那么温和,这一次苗八斤客客气气,正儿八经派两个手下拿着书信来营地拜见。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里拿的短剑。
苗八斤怕官府设下埋伏暗杀他的部下,坚决要求归顺仪式在最近的鹿城县衙举行。
傅云英考虑之后,答应了。
由于双方都怕对方布置陷阱,约定好都不带人马,苗八斤只带二十个部下入城,其余人在城外林子里等候。
傅云英带着两千人守在县城里,绝不会趁苗八斤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去围击流民。
苏桐莫名其妙,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在县城里抓了他,然后派兵出去杀了他的部下?”
傅云英摇摇头,“苗八斤能以一当百,胆气过人,不怕这些。他最担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确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愿意以身涉险。”
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基本没提要求,只反复强调不能伤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处置谁的话,他愿意赴死。
苏桐问:“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实带着流民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只有两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云章在一旁道:“县城虽小,易守难攻,流民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攻城器械,打不进来。最近的卫所离这里不远,他们敢有异动,可以立刻调兵过来。到那时,曹总督的兵也会赶过来,他们插翅难飞。”
苏桐心里稍安。
……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锣打鼓,要求不肯撤离的老百姓们关门闭户,无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无一人,城中气氛冷肃。
傅云英让县令带着几百人去路口守着,“看到曹总督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曹总督不会放过这些归顺的流民,她必须防着曹总督的人坏事,要是曹总督中途派人截杀苗八斤,那就坏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杀了他们的英雄,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应喏。
辰时,探子来报,说发现苗八斤一行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傅云英问:“他们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说:“苗八斤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几十里的地方,隐约有流民队伍经过的痕迹。”
众人低声讨论。
傅云英环顾一圈,道:“如果今天归顺仪式顺利举行,民乱可平,如果出一点差错,那仗还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冲突。”
众人朗声答应。
等白长乐送的座钟的指针转到代表巳时的方位,傅云英率领官员们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们十几人骑马出城,剩下的官员步行跟在后面,手执长、枪的护卫们站在最外围。
不一会儿,只见南方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滚过,十几乘马跃出山林,朝他们直扑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姿矫健,目似寒星,右脸长长一道刀疤,正是把荆襄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领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处时,苗八斤朝傅云英抱拳,唇边含笑。
傅云英回了一礼,突然,瞳孔一缩。
两边人正等着汇合,苗八斤的人提防着官府的人,傅云英这边的人也提防着他们。
气氛微妙,双方都双目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防备对方使诈。
精神高度紧张,护卫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没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紧跟在苗八斤身边最近的两个流民忽然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刀刃向着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虽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里警惕着傅云英这边突然发难,根本没有防备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噗嗤几声,刀刃划破夏日轻薄衣衫,划开古铜色肌肤,一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骨头。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滞住,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扭头去看跟随自己的好兄弟。
那两人狞笑,“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扬眉吐气,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枉你武艺高强,实在太没志气了!”
“大哥,你走了错路,为了大义,我们只能忍痛下手,别怪我们狠心!”
随着一声声狡辩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躯上的长刀和长、枪。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个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你们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几骑中,七八人眼见着苗八斤浑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马,双眼赤红,挥舞着长、枪,朝那几个下毒手的人冲去。
可惜他们毫无防备,而那几个先下手的人早就计划好一切,挥挥手,剩下的人拨马挡住七八人,双方缠斗在一处。
刀枪相击声骤起,不一会儿,为苗八斤说话的人纷纷被斩落下马。
城门外,傅云英愣了一瞬,不假思索,立刻道:“驱赶那些人,抢回苗八斤,不能让他死了!”
苗八斤的部下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趁苗八斤赶来归顺时杀了他,必定打着陷害官府的主意,用苗八斤的死让更多流民仇恨官府,聚集到他们身边,哀兵必胜,他们所图不小!
乔嘉已经养好伤,此时就跟在傅云英身侧,他心有余悸,这些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见对面发生变故,马上护住傅云英回城,一面吩咐其他人去抢回苗八斤的尸首。
那个人敢伤大人,二爷会亲自处置他的!
张嘉贞等人没进过这样的事,吓得面色苍白,在护卫的簇拥中狼狈奔逃回城,手脚还微微发麻,满头大汗。
几百个兵士朝那些流民冲去。
喊杀声穿云裂石。
那些流民为了降低苗八斤的戒心,确实只有二十个人前来归顺,这其中苗八斤被斩下马,生死不知,其他八个人已经被杀,只剩下十一个人。
他们自知不是城中守将的对手,又见苗八斤已然气绝,果断策马离去。
等他们回到流民队伍,就说首领被官府杀了,连尸首也被官府凌、辱,他们带着人过来攻破这座县城,杀了那个和皇帝有总角之交的年轻监军,这一下,杀了朝廷命官,不反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反!
江山是打出来的,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
十一人很快逃走。
傅云英等人立即回城,下令守军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乔嘉曾跟着霍明锦学行军打仗,傅云英不懂军事,让他和守军一起指挥守城。
“那些人一定会带着起义军过来攻打县城,我们能守多久?”
乔嘉想了想,道:“攻城必须有数倍的兵力,流民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形成气候,又缺乏工具,不善攻城。而我们准备充足,城中物资齐备,城门坚固,守两个月不成问题。”
之前怕苗八斤使诈,城中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本以为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乔嘉忙碌起来,派出几人分别去最近的卫所请求援军支援,吩咐守军加固城门,加强巡逻,防止城内有奸细。
县令此时已经赶回县城,感叹道:“幸好傅监军在这里,民心安定。否则和温阳城一样,那就糟了。”
傅云章皱眉问:“温阳城被攻破了?”
温阳城是曹总督驻扎的地方。
县令抹把汗,道:“可不是!刚刚快马来报,温阳城的百姓同情流民,深恨曹总督,和流民们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引流民入城。曹总督睡梦中差点被人摘了脑袋!如今据说带人退守咸州府去了。起义军原本有一百万人,曹总督杀了一批,傅大人劝退了几十万,只剩下三十多万了,不知怎么的,又突然蹦出几支起义军,人数足足有一百多万!曹总督也被打得节节后退。”
傅云章暗道不好,咸州府在西,而他们现在坐在的县城在东。曹总督被流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肯定无暇派兵来增援,就算他派兵,那些人不熟悉山路,很难突破流民的包围圈。
难怪这些流民敢杀苗八斤,他们谋划已久,联合那之前隐藏起来的百万起义军,同时发动对曹总督和他们这边的袭击,这些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流民了,他们形成规模,往军队的方向发展,还有人在暗中出谋划策,他们要谋反!
傅云章心中忧虑,但脸上并不露出,找到傅云英,告诉她曹总督被人缠住了,没法分心来救他们。
傅云英冷静道:“已经派出快马请周总兵赶过来,按路程,他三日后就能到。”
周总兵是傅云英安排的后招,她怕曹总督挟私报复她,一早就打点好了,周总兵能和曹总督打个平手,对付流民,不成问题。
“得尽快让城中百姓撤走。”
之前为了迎接苗八斤,城中居民已经撤走了一批,但更多的人不愿离家,不肯走。现在流民真的要攻打这里,必须强制他们离开。
傅云章亲自去办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