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们只想安生过日子。”
“好。”傅云英点点头,“朝廷决定在荆襄设置府州郡县,给你们田地,让你们恢复良民身份。你们这些年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归你们所有,你们盖起来的房屋,也是你们的私产,所有人就地附籍,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良民了。以后朝廷会在这里建学堂、市镇,开设渡口,通商船,你们可以送孩子去学堂念书,种田耕地之余,还可以养蚕织布拿去市镇贩卖。”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讨论具体的安置措施,已经写成《流民安置疏》送回京师,朱和昶亲笔朱批,同意在荆襄一带设置新的郡县府治,减免赋税,给予流民们良民籍贯。
她说完,众人久久不出声。
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惊喜劈头掉下来,他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后,老人们失声痛哭,年轻人欢呼雀跃。
他们是良民了!他们能够光明正大去外边市镇看热闹,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上学读书,甚至还能考科举!
这些年,他们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份不被承认,看到生人就往山洞草窝里躲,终于,他们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躲在一边抱着孩子的妇人们泪如雨下。
村民们跪下,哭着道:“皇上仁慈!大人仁慈!小的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德,愿生生世世都当皇上的子民!”
苏桐等人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此景,鼻尖发酸,心里酸酸涨涨的,溢满了酸甜苦辣。
张景贞掩饰地咳嗽几声,揉了揉鼻子。眯着眼睛凝望一点不计较村民们身上散发的酸臭味、含笑和他们拉家常的傅云英,眼神莫名。
……
傅云英一行人走出村庄很远,回头一看,村里的人还遥遥跟在后面。
她让乔嘉过去劝村民们早点回家,天色已晚,夜里山中会有野兽出没。
村民们嘿嘿傻笑,道:“山里还乱着,我们送送傅大人,马上就回去!我们腿脚快,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苗八斤揭竿而起,四方流民起义。他们人数众多,分布在大山深处,粗略算来,有十几支起义军。
曹总督这个月消灭了其中三支,剩下的起义军到处流窜,还在反抗。
幸亏傅云英到处走访,之前曾被官府骗过一次的老百姓被她的诚意所打动,愿意再相信官府一次,而不是举家投靠起义军,所以目前起义军的人数没有变多。
本朝太、祖当年就是这么发家的,流民起义不可小觑。如果她来晚一点,荆襄数百万流民全部被起义军煽动作乱,那曹总督也未必能扛得住。
村民们有自己的私心,胆子小,像墙头草一样随风倒,但官府保证能让他们安生过日子,那他们也非常忠诚。
傅监军是他们心目中的活菩萨,他们得把傅监军保护好了。
他们一直把傅云英送到大路上,看她骑着马走进营地,才转身回去。
营地里,傅云章回头看那些村民举着火把离去,翻身下马,感慨了一句,“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用兵的要领,在于擅于使民众归附自己。
傅云英刚下马,正低头喂自己的爱驹吃果子,听到这句,嘴角微翘,拍拍马背,道:“不然。兵之所贵者埶利也,所行者变诈也。”
不对,用兵看重的事形势有利,施行的是机变诡诈。
礼部主事走过来,插嘴接下去:“善用兵者,莫知其所从出!”
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们一句一句接下去,工部另外一个主事走过来,哈哈大笑,“行了,咱们一帮文官,没事在这里讨论什么兵要?也不怕那些武官笑掉大牙!”
众人相视一笑。
进帐洗漱,吃过饭,傅云英合目睡下。
白天累了一天,本应该睡得很沉,她却在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讨论兵法的时候,不免想到霍明锦,他北上回京,她却南下来了荆襄,这么久没见,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苏桐一样晒得黑如煤炭。
期间一直通信,他这人实在太肉麻了,信写得简直缠绵悱恻,想她的话可以反反复复强调一沓纸,她都不好意思多看。
夜半的时候,帐篷外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轻响声,似乎是落雨了。
傅云英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湘竹屏风外的帐篷上,蓦地睁大眼睛。
帐篷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营地外却有火把照明,此刻夜半时分,四周静悄悄的,却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映在帐篷上!
她咬住唇,立即清醒过来。
傅云章他们的帐篷在她附近,乔嘉和另外几个护卫从早到晚换班巡视,绝不会离开她的帐篷几丈远,怎么会有人接近她的帐篷,还在外边窥视?
她汗毛直竖,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小心翼翼去摸床边的竹哨子,那是她示警用的。
然而还没等她够到竹哨子,几声利刃划破帐篷的割裂声响后,那道黑影如闪电一般,疾步奔至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同时捂住她想呼救的嘴巴。
暗夜中,男人俯身压下来。
近在咫尺,能看清男人一双眼睛清亮如水,眉骨高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傅监军,得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哥和二哥他们讨论的那几句兵要之法,引用的是《荀子》的原文。
第159章 (十)
“傅监军最好不要大声叫喊,否则我的剑可能会失控。”
男人嗓音粗哑,说着话,松开紧捂傅云英嘴巴的手,宽大手掌一翻,掌心寒芒闪动。
他手中的短剑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寸的距离。
傅云英一动不动,即使被他压制着看不见,也能敏锐感觉到剑锋凛冽的锋芒。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她发出一点点声音,这柄短剑会立刻刺入她的喉咙。
男人薄唇轻抿,眉毛浓黑,右脸上的刀疤显得有几分狰狞。
傅云英心思电转,一瞬间,十几种应对之策从脑海里一一闪过。
但都没用,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她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激怒对方。
他既然深夜潜入营地,必定有所图谋。
沙沙风雨声从裂口灌进帐篷,原来外面果真落雨了。
黑暗中,刀疤男人双眼发出淡淡的暗光,凝视她片刻,嘴角挑了挑。
“闻名不如见面,传说傅监军貌若妇人好女,果真如此。”
浑厚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这一丝笑中,却有让人胆寒的血腥煞气。
暑热天,傅云英仍然穿长衫入睡,刚才试图挣扎,衣襟微微敞开了一点,露出一抹光洁雪腻的柔滑肌肤。脖颈修长,凸起的美人骨光滑平直,纤细灵秀。
帐篷里黑魆魆的,那一抹凝脂散发出淡淡的瓷白光泽,如冰肌玉骨。
这给男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欺负一个女人似的。
他浓眉微皱,不自觉收敛杀机,拿短剑的手下意识收了些力道。
趁他愣神,傅云英手指张开,够到竹哨子,一把攥住。
男人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没有阻止,任她抓住竹哨子,低笑几声,仍然扣着她的手,“傅监军,你示警也没用,你的人暂时动不了。”
他没有说谎,都这么久了,乔嘉他们还没出现,必然有什么变故……
傅云英不动声色,抬眼和男人对视。
“苗八斤?”
孤身入险地,有胆量,有谋略,有智计,流民中这样的人物屈指可数,不难猜。
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傅监军果然聪慧。没错,我就是苗八斤。”
傅云英知道,苗八斤应该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本名。
傅云章和苏桐查来查去都查不到这个人,他们认为苗八斤肯定是他隐姓埋名的时候用的化名,他可能是为了避祸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不想一家人还是惨死刀下,为了给家人报仇,便煽动流民起义。
流民大多是流亡的老百姓,只知道种地,不懂武艺,更不会打仗。苗八斤却能带领这帮什么都不会的乌合之众把能征善战的曹总督和他的几十万大军耍得团团转,至今朝廷大军还没有找到苗八斤的老巢,虽然剿灭了几支响应他的队伍,却没法伤苗八斤本人一根汗毛。
傅云章认为苗八斤可能是世家豪族之后,一般读书人家只会教子弟读四书五经,少有教领兵打仗的,苗八斤能多次以少胜多、化险为夷,必定是通晓军事之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子。
如果二哥他们猜错了,苗八斤确实出身微贱,那只能说明此人天赋异禀,乃天纵之才。
好在追随苗八斤的只是一群刚刚放下铁锹、锄头的流民,如果他手下有一支军队,又或者他隐忍潜伏,偷偷训练流民,那么不出几年,他势必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傅云英直视着苗八斤。
苗八斤双眼微眯。
听这监军平淡的语气,倒好像他真的只是个偶然来访的客人,宾主二人正隔着茶桌对坐,客气交谈。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他紧扣着监军的手,牢牢压制着对方,对方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瞧着像女人,胆子倒是壮。
苗八斤咧嘴一笑,短剑抵住傅云英的脖子,左手拍拍她的脸,“傅监军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这么杀了你,倒有点舍不得。”
敌强我弱,傅云英忍下这口气,冷笑几声,一字字道:“你在这里杀了我,荆襄几百万流民,绝无生路。”
苗八斤面色沉下来,神情阴冷。
傅云英毫无惧色,接着说:“本官不是危言耸听,荆襄数百万流民的性命,尽系于我一身。你杀了我,我这月余来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设置州县,就地附籍,全部会变成一纸空文。铁蹄会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届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这一切,是你引起的。”
既然苗八斤不是普通人,那么就用不着和他兜圈子。
“喔?”
苗八斤脸色阴沉,声音变得冷漠起来。
“现在杀了你,朝廷增派几十万大军来镇压我,又能如何?一帮酒囊饭袋而已!”
他手上一沉,短剑吻上雪白的脖颈。
剑气凛然,咽喉一阵冰冷的刺痛。傅云英没有呼痛,挪开视线,微微一笑。
苗八斤停了下来,看着她略带嘲讽笑意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