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面色不变,直视着内官,从容道:“我也有几句话要托你转告那位贵人。”
内官怔住了。
傅云英似笑非笑,“敢问贵人,这两句话,是她自己想问,还是别人撺掇她问的?”
内官咬咬牙。
傅云英不再理会他,拂袖而去。
齐仁在廊下等她,看她走过来,问:“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我瞧他不像是好人。”
大理寺的人眼光奇准。
傅云英摇摇头,“无事。”
……
透花窗内,吉祥跪在地上,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撩起眼皮,偷偷看站在窗前的朱和昶一眼。
年轻的君王左手紧紧扣在窗边一丛花枝上,脸上阴云密布。
“哐当”一声,朱和昶右手上拿的匣子跌落在地,黑漆匣子应声裂成两瓣。
吉祥吓得一哆嗦。
朱和昶低头,看着匣子里摔碎的墨砚,双手握拳。
地方上进贡的墨砚,他用了觉得挺好,之前忘了给云哥,刚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嘱咐云哥,随手拿了墨砚就过来,料想他应该还没走远。
却不想听到钟鼓司的内官这样质问云哥。
朱和昶声音暗沉,“刚才那个阉人是哪个宫的人?”
吉祥支吾着道:“爷,奴这就去查……”
朱和昶冷冷扫他一眼。
这一眼让吉祥遍体生凉。
爷待下人好,但下人真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不会留情,虽不至于杀人,但绝不会再重用,之前长史那批人就都被送回武昌府养老去了。
吉祥飞快思考,小声道:“爷,恍惚是坤宁宫那边的……”
朱和昶面色更难看。
大踏步就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想起皇后身怀六甲,吉祥心急如焚。
到了坤宁宫,内官、宫人们正忙着洒扫庭院,天气热,日头毒,院子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洒一遍水。
里头的宴席散得更早,孔皇后已经回寝殿安置。
走进凉爽的内殿,朱和昶心情复杂。
皇后有孕,这时候和她吵架,对她的身体不好。
他揉揉眉心,刚才宴席上那种心情激荡、踌躇满志的感觉一扫而空。
坤宁宫的宫女看到朱和昶,忙躬身下拜。
他摆摆手,转身出去。
宫女们面面相觑,皇上怎么一来就走了?
回到乾清宫,朱和昶对吉祥道:“再找几方好墨砚,给云哥送去。”
吉祥应喏。
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使求见,进了内殿,抱拳道:“皇上,微臣是来请罪的,前几日傅大人回京路上遭响马贼截杀,至今还没查出真凶。”
朱和昶失手打翻桌边茶杯,“什么响马贼?”
茶杯落地的声音让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朱和昶站了起来。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金吾卫进殿,“皇上,锦衣卫千户有要事禀报。”
朱和昶按下怒火,摆摆手。
锦衣卫千户匆匆进殿,哑声道:“皇上,荆襄流民暴乱,短短两天内,乱民人数已达一百万!”
朱和昶愣了片刻,愀然变色。
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流民的成分很复杂,除了乞丐、盗贼、凶犯、前朝遗民之外,大部分是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有的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举村、举乡全体逃亡,有的是在豪强吞并土地或者灾荒中失去耕田,不得不逃离家乡。
可以说,每当发生旱灾,便有无数老百姓为了活命涌入山中。
荆襄地区,位于陕西、四川、湖广交界地带,北边挨着秦岭,南边便是巴山,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山密林,河沟山谷。流民流窜其中,就犹如鱼入大海。
流民长期盘踞在荆襄一带,官府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人数,更别提将他们全部抓捕。
官府曾多次派兵前去遣散流民,流民们躲在深山中,就是不走。
他们手无寸铁,人数众多,官府又不能痛下杀手,只能派兵守着。
锦衣卫说得含蓄,朱和昶之前曾关心过流民之事,听得懂他的话外之音。
所谓暴乱,定是有人揭竿而起,带头起义,而响应的人已经多达一百万。
之前阁老们提起过,南方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北边的民乱一直在持续,也不得轻忽。
朱和昶冷静下来,召见几位阁老和兵部官员。
阁老们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刚刚到家,又被一道急诏唤回乾清宫。
殿内气氛不算沉重,老百姓家中没有余粮,每逢灾荒,他们当年收不到粮食,没法填饱肚子,还要应付地方官府的盘剥,不举家逃亡的话,只能等死。因此每当地方发生大面积旱灾,很可能爆发民乱。
大臣们并不慌张,细问锦衣卫千户荆襄一带的情况。
千户道,“他们在一个叫苗八斤的人带领下,已经聚拢起百万之众。”
大臣们面露忧色,一般的流民起义,就如同一盘散沙,不是朝廷军队的对手,难以形成气候,但一百万之众,不容小觑啊!
……
傅云英回到家,前脚才刚踏进门槛,突然听到一阵马蹄踏响。
她抬起头。
巷口烟尘滚滚,锦衣卫策马飞奔而至,到了门前,滚地下马,抱拳道:“傅大人,皇上传召。”
她匆匆进宫,在乾清宫外等候召见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朱和昶的震怒声。
吉祥从里面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和他见礼。
她问:“皇上为何动怒?”
宫宴上还好好的。
吉祥小声告诉她事情原委。
荆襄流民起义,几位阁老商量应对之法,正谈得好好的,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地方官联名弹劾总领陕西、湖广军务的曹总督,说正是因为曹总督残忍屠杀流民,才导致这一场起义。
原来曹总督诱骗流民,说只要他们愿意出山归顺朝廷,朝廷就对他们的逃亡行为既往不咎,还归还他们的耕地,让他们可以转回良民身份。
流民们生活困苦,被曹总督的承诺打动,先后有数万人携家带口主动归顺。
等着他们的,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而是曹总督的屠刀。
曹总督命军队屠杀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流民,无论老幼妇孺,全部格杀勿论。
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茫青山间,俱是累累白骨。
恍如人间炼狱。
苗八斤是当初主动归顺的流民之一,他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曹总督部下手中,只有他捡回一条命,干脆孤注一掷,带领其他流民起义。
响应者如云。
傅云英长叹一口气。
难怪朱和昶会勃然大怒。
内殿,朱和昶余怒未消,要将曹总督召回京师,另派人去接管陕西军务。
王阁老立刻反对,现在流民起义已经无法阻挡,这时候调回主帅,恐怕城池会失守。
为今之计,只能让曹总督去镇压流民,待流民起义之事解决了,再论其他。
朱和昶暂且隐忍下来。
阁老们离去后,傅云英进殿。
朱和昶往后仰靠在龙椅上,神色疲惫。身上还穿着宫宴上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得紧紧的。
她走上前。
听到脚步声,朱和昶立刻直起腰。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马上又放松下来,靠回椅背上,手脚摊开,一副懒散模样。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傅云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书院时,朱和昶公然在课堂上偷懒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
“朕要派人去陕西监军,督察将帅。”
朱和昶低声道,声音暗哑。
傅云英怔了怔,心中雪亮,拱手道:“臣愿领命前去。”
朱和昶抬起头,看着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刚才发怒,内官们胆战心惊,殿中还未点起灯烛。
她站在朦胧光影中,身姿高挑,眼睫低垂时,罩下淡淡的青影。
不用他开口,云哥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