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首辅党下的重臣皆是长舒了一口气,死了就好……
原以为必败无疑,没想到如此险象中还能峰回路转,这个沈栗死得真是恰到好处!
“先将沈氏中沈栗生身一脉下狱,逮捕其母族、妻族,交由司礼监、刑部会审,于此期间,暂请沈首辅卸职闭府,等候圣上发落。”
赵秉安撇过脸,沉着下令。
可很快,这项命令的推行便受到了董臻一众的反对。
沈栗那个货色有多少斤两,他们这些老人心里都明清,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何况林场中戒备森严,御前又一直重军护身,沈栗若是不动用沈氏一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成事,那这里面,沈炳文他是否知情,若是知情,这位当朝首辅又为何放任不管……
由此看来,荣宝那个阉庶至少有一条说对了,那些刺客与沈家脱不了关系,而他们的丧子之仇算在沈家头上也不冤!
如此,赵秉安对沈炳文的轻拿轻放在董臻等人看来便与包庇无异。沈栗是沈炳文的嗣孙,既已过继,那在礼法上便归于小沈宅一脉,该下狱受审的是沈炳文这个老匹夫,而不只是沈家长房那两三只小猫崽。
董臻想置沈炳文于死地,这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家的香火都让人掐断了,董侍郎何必还要为朝局委曲求全。
唐耀山负伤,寒门一派现如今隐以董臻为尊,今日身故的大臣公子又多出身于此,他们与首辅党所代表的世家门阀本就存在着天然的利益隔阂,而今出了此等变故,两方势力渐成水火。
露台之上形势逆转,寒门奋起反抗,逼迫赵秉安对沈炳文动手,文臣善捉人心,尤其是从白丁晋身,在官场上滚打数十年的实权大员,无一不是善察人心之辈。他们都清楚赵秉安之所以对吏部一直忍气吞声,无非是碍于那位对其有着养育之恩的赵五夫人,这也怪赵怀珏色迷心窍,竟为了区区女色绝了后嗣,以至于赵氏叔侄现今束手束脚、在前朝处处受制于人。
赵秉安那头小狐狸私底下未必不对沈氏怀恨在心,可他抹不开脸面就只能装聋作哑,对案情不置一词。
不过董臻他们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杀子仇人逍遥法外!沈氏谋逆,赵怀珏身为门生外婿理当避嫌,赵秉安若不能秉公办理,那他就得把这件案子的掌控权吐出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不能插手,前朝举大朝议,在其余四部中挑选查办人选,只要查实此案背后确有某些人的手笔,那他董某人豁出性命,也要让其血债血偿,以慰爱子在天之灵!
大朔朝野向来以世家清流为尊,寒门因出身故,少登高位,唐耀山荣晋内阁,也是因为其乃光宗潜邸亲旧,真宗授业讲师,两代皇恩加成,殊为特殊。亦因此,工部在朝野中少言寡语,默默做事,一直收敛羽翼,非到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出面相争,董臻此人历任川鲁豫三任地方,踩着累累白骨爬进了京城,若非唐耀山将人纳入麾下数载磨炼,怕是一早就折在了党争中。
真宗朝间,董臻曾一度与叛逆宗室废诚王私下来往,后被唐耀山察觉,工部自那之后一分为二,肥水油头被赵怀珺全力把持,董臻备受冷落。好在,赵三爷分寸拿捏得极好,两手只捂在工部的几个衙司上,对董臻的排挤试探视而不见,赵三爷不傻,他敬重唐老尚书不代表他愿意成为董臻的磨刀石,工部那谭水深着呢,岂是他一个通政司出身的文吏可以搅弄的……
邵柏博选择杀董环也是出于对董臻性情的考量,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能在唐耀山麾下默默忍耐数十年,意志可谓坚如磐石。寒门中能与其相争的无不被其碾于脚下,唐耀山花费半生光阴调教出一头择人而噬的白眼狼,现如今想清理门户怕是力有不怠。
挪开唐耀山这块碍眼的绊脚石,董臻的光芒便会在朝野中绽放,况且没了董环这个牵挂,他行事便不必考虑退路。
如此好的一把刀,邵柏博怎么会放过呢,只是短短的一只弩箭,便让董臻与沈炳文结下生死之仇,顺便还在唐董二人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添了一刀,唐耀山毕竟老了,怎么能斗得过年富力强、心狠手辣的董臻呢,就像此刻,他根本拦不住义愤填膺的寒门官员对沈炳文发难,哪怕几刻钟之前这些人还在为他舍生入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大人早年亦曾辅修《会典》,对这个道理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以老夫看,不如暂且让沈大人卸下首辅之职,避退内阁,待此案大白之后再行论处,想来届时圣上必然已经转危为安,我等臣子即可恭领圣训。”
“邵阁老的意思,是要逼迫当朝首辅下野吗!”
笑话,江南世家凝附于沈炳文麾下,党羽甚广,他们当初冲的就是这首辅名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权柄,现如今,要是沈炳文被打落原形,那他们先前的所有努力不就付诸流水了吗。
江南士族不是韭菜田,割完一茬还有一茬,这倒霉皇室接连不断的乱子已让淮扬十三道府遍挂白帆,沈炳文是他们翻身的最后筹码,谁也动不得!
“不管林场中的来龙去脉为何,沈家都嫌疑重重,为大局计,沈兄暂时回府休养亦是好事。”
“苏阁老,你……”
“沈兄放心,有老夫在,朝局乱不了!河南河务既已开端,朝廷又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便不能无故中止,以老夫看,吏部事务可暂且移交吴侍郎,治河一事也由他全权处置,户部必鼎力相助。”
“至于北疆军备议案,维持已有定案,户部会加紧筹措款项,满足三军将士。如此,沈兄可放心了。”
沈炳文以为他把所有人绑在了一条船上,可殊不知这一团和气的内阁早就被赵秉安逐个击破,邵文熙,苏袛铭,这两人眷恋权栈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背叛,原就在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苏如望,老夫当真是错看了你……”
从始至终,苏袛铭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赵秉安身上,方才那小子剑尖一转,苏如望立即转了口风开始为他“辩白”,这里面隐含的意思不难琢磨。
沈炳文怎么也没有料到赵苏两氏会勾结在一起,毕竟苏家二代算是在赵秉安手中全军覆没,苏泽衡父子更是尸骨无存,如此深仇大恨苏袛铭竟能置之不理,他就没想过以如今的苏家,就算登上首辅之位也会被架成空壳吗,内阁那头把交椅是铁烙铸成的,爬上去就是自寻死路!
大势已去,沈炳文阖目掩藏凄凉,伸手缓缓解开脖下的冠带。
去冠除服,老人家在首辅党惊惧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弃权,随后面无表情的踱至赵秉安跟前。
“皇帝的安危当真无虞吗?”
“千真,万确。”
“如此甚好,如此,老夫便没什么可担心得了。”
第277章 狠心
露台之北,凤帐近於, 沈谷氏失神落魄, 她掌心攥着的帕子不知何时悄然落地, 这位向来强硬慧黠的老夫人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娘, 为何……”
沈氏至今脑海里仍是一片惊涛骇浪,她不懂,母亲为何亲手要绝了沈氏一族的富贵,沈栗那孩子就算不得她老人家欢心,可也不能眼睁睁得看着他去送死啊。
还有安儿,他既已明了父亲误入歧途,为何不亲自现身劝阻, 反而要遮掩着把消息透给她, 那孩子如今是否已在露台大开杀戒, 他与父亲……,这是在剜自己的心呐!
“桐瑚,你与这满帐诰命不同,你生于沈氏, 嫁与赵氏, 前后一生未尝过半分人情冷暖,你不懂,世家女的两难!”
“你爹魔障了,他求的那个天下没人能给得了,不是为娘心狠,冷眼旁观沈氏覆灭, 而是在你父亲的棋盘里,就没给沈家留活路!”
“为娘很庆幸,你当初结下了与明诚的母子缘分,那孩子能在你父亲的百般刁难中手下留情,让你回来报信,足见情深义重,日后我也不虞你在永安侯府的境遇了。”
“娘,既然安儿有意让我示警,为何你要把我关起来,爹他……”
“你爹糊涂,你也糊涂!”
沈谷氏蓦然转身,语带悲戚地训斥这个不肖女。
“皇帝对你爹积怨甚久,恨不得枕其皮食其肉!他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若为家族后辈计,合该早早隐退!可你爹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顽固到死,他一生游离于江南世族之外,临了都快黄土覆身,却又跑去做了权臣,他想干什么,你还看不清楚吗?!”
“爹他老人家莫不是,要,要杀身成仁……”
沈氏不是只会读两句《诗经》的小家碧玉,她自幼长于世家楼阁,来往师兄们无不是两榜英才,所见所识远超寻常闺阁。早在沈炳文将赵怀珏移出京城之时,她便察觉到赵沈两家亲密关系下的波澜。
从烟袋街小沈宅接受过继起,沈氏便心存惴疑,只是一直不敢往深处想,毕竟父亲汇聚的可都是沈氏的挚友亲朋……
“你爹他一生自矜不落人后,视天下英豪为其掌中盘棋,杀伐决断,从无悲切。可时也命也,他非良相,盛家亦无英主,汲汲半生,转头野望成空。他想死的轰轰烈烈,不惜裹挟江南众世家殉葬,娘老了,早就看透了生死,他想怎么折腾我都不在意,可桐瑚,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爹要成了事,你这后半生就毁了!”
“破船尚有三斤钉,以江南的底蕴哪怕赴京的所有世家尽皆罹难,可只要淮扬文风不绝,终有一日他们会卷土重来,届时,赵家能否敌得过整个江南的仇忾?纵然怀珏待你情深,可那时你又会忍心看着他家破人亡吗?”
面对母亲的咄咄质问,沈氏惊慌失措,她自问若当真境遇至此,她会不会忍心拖累师兄、安儿,怕是不能的吧……
依照父亲的设想,沈氏阖族为其大业献身,她这个出嫁女又何足惜……
“如今趁着你爹他悬而未决,由明诚将其计划拦腰斩断,这对沈氏,对你,都是最好的出路。”
“可沈栗犯下的是滔天大罪啊,沈家九族如何保全?!”
“这就要看你了,桐瑚。你如今是沈家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你出面,才能让明诚顶住皇帝的压力保全沈氏。首辅党根基尚在,谁也不敢要你爹性命,可长房一脉估计是跑不了了,梁儿兄弟几个能否活下来就得看你这个姑母了!”
“我?您要我如何做呢,安儿新晋入朝,依仗圣眷青云直上,这京中上下多少人将其视为眼中钉!若是他敢堂而皇之的忤逆圣意,私袒沈家,那是否会被御史风闻参奏。沈栗身为翰林,以清流士族之名跻身朝野,尚在这谋逆之乱中被充作踏脚石,那手握兵权,与南郊勋贵往来密切的永安侯府又该是何等扎眼!女儿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夫君孩子都拖到这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你姓沈,这就是你的命!沈氏嫡庶七房六百余户,若非你爹执拗不会身陷险境,父债子偿,由不得你不愿!”
“二伯父——”
双目渺渺的簪发老叟柱地有声,一身素布斓衫威严赫赫。
谷氏没想到沈象奎竟然现身西山,一时间手足无措。
“沈宅的门第已垂垂危矣,鹿鸣坊外禁军重围,万幸梁儿游学在外,幸免于难。若非他于别苑报信,老夫尚不知沈炳文他如此能为!”
“二兄,你且听我解释——”
“还要解释什么,方才在帐外,老朽听得一清二楚!沈家列祖列宗积得是什么德,竟然养出了他这样的畜生!”
“桐瑚,你自问沈家到底何处亏待了你们父女,让你们要置宗族子侄于死地!”
“够了,二兄何苦逼迫桐瑚,沈家人的脑子又不是只长在我夫女身上,是你们权迷心窍,一心要争那世家魁首,而今眼看事败了,却又想把错处往桐瑚身上推,怎么,把罪过归咎于无辜妇孺就能显出你沈家百年士族的能耐了吗!”
“沈栗若非有所谋,又怎会被人捏住马脚,他在宫里宫外的勾连,您别说沈氏全然不知!”
“你这妇人……,就是因为你,炳文他才与兄弟离心,与宗族离德,你,你何其歹毒,竟将我那可怜的栗儿迫害至死。”
当初沈炳文入阁,沈家其余四位在朝的老爷全部下野,沈象奎身为沈氏的柱梁虽不甘放弃权柄,可对于沈炳文的锋芒又不得不退避三舍,原想着沈家如此牺牲能在老四荣晋首辅之后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可到最后,沈家大宅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家继字辈最杰出的子弟英年早逝,留下长房孤儿寡母,大哥郁积于心,强撑了几年也病故了,长房的负担全压在沈栗那孩子肩上,幸而他文采斐然,能力卓著,年纪小小便立了起来,沈氏破天荒让长子过继就是希望这孩子能继承他先父的衣钵,挽起宗族颓势。
现如今沈栗一死,不仅给人丁单薄的长房带去灭顶之灾,更是将沈家下一辈的希望泯灭了。
瘦削的老头子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倒,可此刻他却将生死置之度外,孤身前往林场来为沈家长房谋一线生机。赵秉安,这个在他们眼中的莽武之后,是沈梁兄弟于这场劫难中最后一块护身符,也是沈家是否会一败涂地的关键所在,所以不管顾氏答应与否,沈桐瑚此次都必须为沈家出面求情。
“梁儿,给你姑母跪下!问问她,到底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大兄一脉子嗣断绝,香火无承。”
“您别这样……”
沈梁是沈栗的嫡亲胞弟,随着兄长承嗣首辅,他在京中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再过一年,他就要下场应试,原本以沈家的地位,功名对他如探囊取物,可如今,一切都完了。
就因为四叔祖高居首辅,所以沈栗获罪受累的便成了孕育他的长房,母亲弟弟们都被北镇抚司擒拿下狱,母家松阳吴氏三百余口亦同罪论处,沈梁举目无依,只得潜出京城投奔二叔祖,这偌大的沈氏,也只有二叔祖能庇护他。
根本不用沈象奎说,沈梁一早就跪在地上磕头,边磕边哭,好不凄惨。
他是真的怕啊!往日里北镇抚司就是沈家座下一条狗,沈梁连个好脸都不屑,可如今,沈栗犯事的消息传入京城,北镇抚司的宵卫第一个就冲进了沈家大宅,狼奔豕突!
弑君之罪,罪及九族,沈家其余五房恨不得与长房恩断义绝,沈梁回大宅就是自投罗网。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了沈氏的荫庇,他又能跑到哪去。二叔祖如今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只要能保住性命,莫说只是下跪,就是让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
“姑母,姑母……”
哭声哀绝,沈氏做不到视而不见,长兄当年待她甚过亲生,如今沈栗已死,要是沈梁也没了,那他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呢,可她又不愿把安儿拖下这危险深渊,她既已嫁与师兄便要首先为赵家考虑,对赵家不利的事情她不能做。
“梁儿,我……”
“老夫还没倒,轮不到她一个出嫁女来掺和沈家的事情!”
帐帘被掀起,吴肇汉小心侍奉着将沈炳文搀了进来。
首辅党的几位骨干重臣都在外面不远处候着,瞧那神色倒是精神得很。
沈炳文心力交瘁,也懒得再与二哥打哈哈,从露台到营帐,一路跋涉,他的官靴上都是泥泞。
吴肇汉弯腰想将靴子取下来,却被沈炳文给止住了。
“以后也是要登堂入阁的人了,注意体统。”
吴肇汉哪敢承应,慌忙就跪下了,“学生能有今时今日,靠得都是恩师的提拔,在您面前,岂敢提体统二字。”
“唉,你较之旭宁就差了一分胆略。也好,如今的时局于我等不利,谨慎掌舵总比冒进来得强。”
“回京之后稳住吏部上下,沈栗之案你莫要插手。”
“可是……”吴肇汉侧身瞄向帐内的另一位沈老大人,欲言又止。
“赵明诚的牌面还没有亮,现在贴上去只会被他敲竹杠,沈栗之死不过是敲山震虎,你的眼光要着眼于大局。好好想一想,赵明诚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何物,他最忌惮的又是何事?”
“是,刑部尚书一职?”
“然也,他请出了苟俪旬那个老狐狸,又串联了内阁里其余几位阁老,为的不过是独霸刑部那块地盘。如今老夫身涉污案,短期之内不能治理朝务,你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内阁关于刑部尚书的票拟,待皇帝伤愈之后极力推举黎焕中上位。”
“可黎太傅的立场与我们也是敌非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