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和的时候,他每个月都会回府一次,小住几日,与阿玛额娘团聚。不过小娃娃嘛,还是喜欢永寿宫里好吃的多、氛围又好。
他在王府中,可没人会把他抱在膝上讲故事。
故而比起回府,他还是更喜欢住在宫里。
在外威严不可直视的皇帝,在永寿宫,对他而言也只是和蔼慈爱的玛法。
稚子尚不知事,却隐隐约约地明白,过了永寿宫的一重门,汗玛法便大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弘历的小脑瓜还想不明白。
大概就是,出了永寿宫,汗玛法不会笑呵呵地从慧娘娘膝上把他抱起来,一边掂一掂重量,一边对慧娘娘说:“这孩子近日又添分量,阿姐仔细着,别被他压着。”
慧娘娘此时往往温和笑着,满不在意地摆摆手,“他才多大?拢共那点子骨肉,就能把我压到了?”
弘历能把人喊得明白,挤豆子一样说出一整句话的时候,楚卿有孕了。
这是他们小夫妻期待已久的孩子。
俩人没欢喜两天,便为育儿生活忧愁起来。
楚卿怕自己教不好孩子,留恒自觉对小崽子怕是没那么大的耐心。
俩人商量了两天,留恒觉得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便打算入宫抱娜仁大腿。
娜仁也是无奈了。
她难道是有什么幼儿园园长的隐藏天分吗?
也是破罐子破摔了,秉承着都是放羊想法,娜仁接收了这孩子。
当然她答应接收了没啥用,小崽子现在还在它娘肚子里蹲着呢。
胳膊腿都没长出来,它爹娘就把未来谁养都安排好了,真是深谋远虑啊。
小弘历能跑能跳,每天在宫里招猫逗狗折花掐草的时候,留恒与楚卿的小朋友出生了。
这孩子生在初秋,是早产,楚卿孕期反应严重,艰难地将她带到了八个月,便带她来到了世间。
留恒早做好了孩子是个女孩的心理准备,满是血腥气的产房中,他揽着虚弱的妻子,轻柔地吻了吻楚卿的额头,道:“再不生了,咱们就要这一个。”
楚卿张了张口,在她说出什么之前,留恒先握住了她的手,温柔但不容反驳地坚定道:“她将继承我的意志、你的血脉,娘娘会教导好她的。”
“……那太累了。”楚卿有气无力的,声音轻轻的,只有留恒一人听到了,“我不求她荣华,不求她活成第二个姐姐,我只希望她欢喜。”
留恒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可她是咱们的孩子啊……罢了,”
在虚弱的妻子面前,他还是服了软,轻声道:“咱们不争辩了,让未来的她自己选择吧。闭闭眼,好生歇着,这边血气重,我抱你回房里。”
第179章
那小姑娘最后被取名“庭颐”,留恒取的。
康熙听了这名字,略一思忖,笑了,“庭者直也,颐者养也,倒是个好名字,只是失之柔婉。但小姑娘身子弱,名字刚烈些镇一镇倒也无妨。”
娜仁怀抱着庭颐,却幽幽道:“《彖》曰:颐,贞吉,养正则吉也。颐为养之意,万物得养,恶事消散,自然为吉。得颐卦者,立身为正,可得正道。名字不错,叫着吧。”
留恒轻笑一声,看来娜仁是说对了。
他轻抚女儿头顶柔软的胎发,缓声道:“惟愿她能走正道,秉公义之心、行正直之事。”
康熙闻声微怔,然后瞧着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又笑了。
他轻抚这个堂孙女饱满的额头,温声道:“咱们庭颐啊,可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后,最好像你姑姑,一生有所能为,不必寄托他人。”
这应该算是一个封建礼教社会中的男子对女性晚辈最难得的祝愿了。
娜仁偏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
皎皎的书院已经步入正轨,如今在京师附近与各地官眷圈内小有名气,师资力量雄厚,遍请各地名师,又有固伦公主这个头衔坐镇,有的是勋贵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去镀一层金。
不过皎皎招生并不局限于贵族女子当中。不问出身来历,只看品性。
书院名是娜仁取的,“光明”。
康熙等人皆以为是出自宋代大家朱熹的《朱文公文集》,其中有一句:“至若范公之心,则其正大光明,固无宿怨,而惓惓之义,实在国家。”
正大光明。
意指心怀坦白、言行正派。
但皎皎清楚不是。
娜仁的意思是,希望这书院,是世间女子的一道光,能为无数女子照出一片光明前路。
校训第一:立身端正、自强不息。
母女俩小小的愿景此时尚不能轻易与外人道尔,但相信,总有一日,这些都会应验,这世间的女子会真正闯出一片坦荡前路。
皎皎着人将书院名字真正的含义镌刻在书院大门匾额之后,或许有一日,光明照耀、灰尘扫净,会有人注意到,那短短的一行小字。
庭颐养在娜仁身边,是早就说好的,楚卿倒没什么舍不得,她生完孩子身体极为孱弱,出了月子之后也在卧床休息,是在不能再分出心思去照看孩子。
倒是上京来照顾楚卿生产、坐月子的陈夫人觉着不是这回事,一来皇贵妃到底不是她的正经婆母;二来她如今也来了,在王府里照顾女儿也是照顾,照看外孙女也是照看,总能分出些心思;三来……她心中暗暗怕庭颐在娜仁身边养着,日后与楚卿离了心。
瞧如今楚卿这身体,只怕此生也只此一女了。虽然留恒说得明白,不会再纳妾生子,只要庭颐一个。但陈夫人自诩活在世上几十载阅人无数,人心易变,男子诺言最不可靠,若是日后真有第二、第三人为王府诞育子嗣,楚卿能靠的还是庭颐这个女儿。
故而她很希望庭颐被养在王府中,情愿自己多劳累些,一来叫外孙女与女儿亲近,二来也好叫外孙女与自家亲近。
楚卿却道:“庭颐能养到宫里,那是多少宗室女攀求不来的福分。若不是我们王爷自幼长在皇贵妃膝下,庭颐怕是也没有这个福分。
皇贵妃是会养孩子的,当年我们王爷也是早产体弱,全仰赖皇贵妃照料,才能平安长大。况且若是庭颐留在王府中,无论医药,都不比宫中便利,女儿又没养过孩子,只怕对庭颐不好。”
陈夫人仍有话说,想说这不是还有她这个一手拉扯大楚卿兄妹两个的人吗?
然而正要张口,楚卿又道:“阿娘也不可能时时陪伴在女儿这边,等女儿身体好转,您还不是要回去陪伴阿爹?即便庭颐真留下,等您走了,女儿也是手忙脚乱的,反而不好。”
楚卿一语中的,陈夫人于是呐呐无言。她倒是想说自己长久留下照看,可却自知那是绝无可能的。
最终只能罢了。
小庭颐堪称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性子比她阿玛额娘还要清冷十分,也不爱哭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除了吃东西就是抓着几乎有她拳头大的玉兔子发呆。
整个永寿宫,或者说所有和她有血缘关系以及日常与她常见的人里,能哄得她一笑的竟只有娜仁和皎皎两个。
楚卿对此却并未感到落寞,只深沉地道:“人都说女儿像娘。”
留恒似乎思索一番,然后道:“也像我。”
俩人目光交汇,互不相让。
本来美滋滋地啃着糕点逗妹妹的弘历缩缩脖子,爬到娜仁身边,戳了戳娜仁的胳膊,喊:“娘娘……”
“不怕,不怕啊。”娜仁拍了拍弘历的背,然后沉声道:“你们是冰块生出大冰山,都有功劳。”
这歇后语一看就是娜仁自创的。
她自认为一碗水端得很平,留恒和楚卿也认了,知道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楚卿轻声对娜仁道:“幸而庭颐还不闹人,不然把她放在您这,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娜仁摆摆手,又瞥了留恒一眼,意味不明地问:“现在,你们该放心了吧?”
留恒抬起头,神情极为恳切地道:“我们都希望您能好好的。”
他有一双像极了他娘的眼眸,此时娜仁随意一瞥,端见得目如点漆,沉沉如酝酿着一池寒水,又似乎带着冰雪初融的暖意。
弘历似乎察觉到二人交谈的不对劲之处,依偎着娜仁,紧紧扯着她的袖子,眼巴巴地盯着她。
娜仁笑了,揉揉弘历的小脑瓜,在瞥到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后又猛地变脸,柳眉倒蹙:“方才吃点心后擦手了吗?”
“啊——”弘历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无辜地眨眨自己的眼睛,收回攥着娜仁袖子的手,低着头如犯了错的小狗狗一般,可怜兮兮地道:“娘娘,是弘历错了……”
娜仁深呼吸一次,招手叫来一个小宫女,命她打水来替弘历洗手,然后匆匆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你们慢慢说。”
若是寻常蒸点也就罢了,偏生弘历今日吃得荷花酥那是油锅里炸出来的,最是油腻。
琼枝忍着笑替娜仁换了外头那滚了一圈薄棉的紧身,笑道:“小阿哥不是有意的,您不要动气。”
娜仁脸阴沉沉的,“明天给他准备一匣子手帕,吃点心时候必须用帕子托着!”
“诶,奴才晓得了。”琼枝连声应下。
娜仁生完气也觉着好笑,换下来的那件紧身上仿佛还带着糕点的甜香,她咂咂嘴,道:“今日的荷花酥是豆沙馅的?茉莉备的馅料越来越香了。”
琼枝忍俊不禁,“您直说想吃便罢了。小阿哥方才都递到您嘴边了,您还给拒了。”
永寿宫中的一日一如既往的安适清闲,不过因添了两个小娃娃,不复往日的清静。
庭颐倒是个安静的,平日里也不哭不闹,架不住弘历小小年纪天真活泼,今天上个树,明天后院花圃里挖个坑,娜仁有时候觉着,这小子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
天知道,她这辈子养了四个孩子,皎皎是自幼聪颖,留恒和庭颐都是打小性子就冷不爱闹,只有这个弘历,真是……说暖心的时候是真窝心,说淘气起来,隔壁五阿哥家那小子十个都不及他一个。
偏生又拿捏着娜仁的心软之处,每每犯了什么小打小闹的错事,便可怜巴巴地扯着她的袖子,眨着一双水润润黑亮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往往此时,娜仁便心软了,最后弘历不是被罚少吃两块点心,便是多背两页书。
无关痛痒的小措施,弘历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仍要可怜巴巴地望着娜仁,即便娜仁最后也没有再心软也不气馁,仿佛是一定要叫娜仁知道她究竟有多狠心、他究竟有多伤心。
一直到入学前,弘历被罚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他在犯了某个小错时,下意识地想要将罪责推卸给某个小宫女。
在知道自己喜欢的一架白绫纱金绣祥云炕屏被染上墨渍的时候,娜仁只是扬了扬眉,沉声问:“是谁做的?”并没有太生气。
但在弘历看到她微微沉着的脸,试图将罪责推卸给一个小宫女的时候,娜仁神情霎时间冷了下来,似是失望似是叹息的目光落在弘历身上,却叫他如芒在背,内心惴惴不安。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连一根针落在地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小小的庭颐走到娜仁身边,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
“好孩子。”娜仁眉心微松,将庭颐抱起搂在自己怀里,眸光冷凝地望着弘历,寒声又问了一次:“是谁做的?”
弘历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低下头,一声不吭。
“好!好!”娜仁冷笑着,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她真正叫弘历知道了,什么叫“内宫之中,慧娘娘无所不知”。
宫人的证词,殿内彼时有何人在,每个人都在做什么。
没有人指控弘历这个小阿哥,但每一条都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件事与宫人无关。
被藏在床底的墨块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现在了正殿的炕桌上,碎了个角的砚台、笔毛参差的毛笔,每一样都昭示着事情的真相。
娜仁见了,反而笑了。
一听到她的笑声,弘历噗通跪在地上,强忍哭腔地喊:“娘娘,是弘历错了!是弘历做的,您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