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对考生们而言想必过得又快又难熬,最后连方长庚也心神不宁起来,不时地透过窗户看着远处分布两侧犹如一对巨大翅膀的号舍,除了饭点时上空会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其余时候则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天黑前最后一批考生出贡院,第一场乡试终于结束了。’
经过弥封、誊写的卷子率先随机送到各位同考官的屋子,一共是两千份,他们需要在九月中旬前确定所有人的名次,时间紧张,每位同考官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用他们专用的蓝色笔开始批卷。
第132章 出发
等到第二场放完最后一牌,又有一批卷子经过誊写后由内收掌官按第一场的抽签结果分到各位房官那里, 一点错都没出。
如此过了五天, 方长庚和余觉殊分别收到了同考官荐上来的第一场的卷子。
因为阅卷时间太紧, 后面两场的卷子往往来不及细看, 所以第一场的成绩最为阅卷官们所看重, 方长庚和余觉殊先分别选出自己认为好的,最后一同确定头场的头名,这样一来,这位头名只要在接下来两场中表现得不太差,就能上榜,至于能不能得解元,就得三场综合起来看了。
他们这回要录取的仅五十名,比“百里挑一”还残酷,不仅为难考生,还为难他们这些阅卷官。
不得不说, 做文章难, 肚子里没墨水就只能盯着白纸空瞪眼,但要评价一篇文章好不好, 就简单多了。更何况方长庚他们自己便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只消读上一遍,就能推断卷子主人的水平。
既然送到方长庚这里的都是荐卷, 必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只不过大多都答得中规中矩,看多了就有些审美疲劳, 所以当方长庚看到其中一份用词简练,寥寥几语全答在点上的答卷时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心想敢这么写的人必然对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应当有个好名次。
他将自己经手的五十余份卷子按照优劣分成三摞,这份卷子自然就在最优那一摞。
至于最后一摞都是他认为不该推荐上来的,直接打回原来那位同考官那里,让他再斟酌斟酌,如果还是觉得好,就再呈上来,方长庚最后决定要不要收。
两天里方长庚连觉都睡不好,做梦梦里都是那些旋转飞舞的一个个蝇头小字,最后终于选出了二十五份优卷,还有十份作为第一名的候选,做完这些后就叫门口的兵丁去余觉殊那里知会一声。
没过一会儿,余觉殊就捧着他的卷子过来了。
“明天可就是十五了,咱们得把这’草元’选出来,我这里可有几个不错的。”余觉殊兴致勃勃地说。
草元指的就是这头场第一名。
“那可未必,人外有人,咱们来比比。”人人都爱才,况且这回选出来的举人都将是自己的门生,是以两人又兴奋又十分地小心谨慎,要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导致不该落选的人落选了,就是大罪过了。
互相交换了卷子,方长庚发现余觉殊那边选出来的都将卷子填得密密麻麻,绝对算得上优秀,这时候两人便产生了分歧,都认为自己这边的该得第一,不然自己看中的人就委屈了。
“这才第一场,是不是头名有什么要紧,不还得看接下来两场的表现。”余觉殊好言好语地说。
方长庚拍板:“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这个就是’草元’了,只要接下来两场你那位答得好,我就没话说。”
余觉殊噎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方长庚选出来的那份卷子上,来来回回地扫,突然皱了皱眉:“先等等。”
“怎么了?”方长庚忙凑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这誊录的人是昏了头,你看这里,这可是皇上的名讳!他也敢写?”余觉殊语气严厉,连方长庚都吓了一下。
仔细一看,答案里果然有昭武帝名字里的一个字,那就是犯了圣讳,在收卷时就该发现,然后当场将该名考生的名字挂到贡院外,接下来的两场这人就没有必要再考了,因为绝不可能录取。
方长庚阅卷时只顾着觉得这人答得好,又潜意识以为经过前面这么多道关卡不应该会出这样的错,所以完全没有注意,这下来了这么一出,方长庚也无能为力。
“可惜了。”他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居然连我也没有发现这一处的问题,多亏你眼神好,不然若是让他上了榜,之后再追究起来,咱们都得吃官司。”
余觉殊安慰他道:“我差点也忽略了这茬,这人今年是没有机会了,也算买个教训,凭他的才学,下回照样能中。”
方长庚无奈地点点头:“确实是个’厉害’的教训,那就把卷子退回去,也不必特地通知巡抚和布政使几位大人,就让经手的房考自己解决吧。”
余觉殊笑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做,免得下面一群人遭殃。”
*
等到乡试结束,经过搜落卷以及反反复复地商讨,在九月中旬之前,五十名新进举人的人选终于有了结果。
方长庚和余觉殊两人如释重负,今年江西考生人数较少,两人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要是在江南这种动辄七八千甚至上万考生的地区,不出错就该谢天谢地了。
发榜前一天,所有考官都聚集在聚奎堂,开始填榜。
考生的卷子分朱卷和墨卷,墨卷是原卷,朱卷则是誊录手誊录以后的试卷,方长庚和余觉殊两人分别将名次填到两份卷子上,最后将考生姓名籍贯按照次序填到草榜上,也就是正榜。
乡试的前五名称作“经奎”,每唱一位就有人将一对红烛放到对应的房考官面前,以表荣誉,因为此人的卷子能到主考官手里全凭房考官赏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房考官算是中举考生的恩师了。
正副榜全部填写完毕后,所有考官神情都变了,那是苦尽甘来的辛酸。这两个字听起来风光,可肩负的压力着实也不小,尤其是房考官们,这段时间没睡过几个好觉。
“方大人!余大人!这天也黑了,大伙儿都还饿着肚子,我已经让人在酒楼订了包厢,不知道大人们赏不赏脸?”其中一位考官是九江知府,见状提议道。
其余人皆是兴致勃勃的模样,方长庚和余觉殊也被感染,觉得应该一起喝酒庆贺一下,于是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
酒桌上觥筹交错,大家都忘了什么品阶、出身、利益,只聊考场上的一些趣事,还有几个津津有味地说起自己当年乡试的经历,都是倒霉出丑的,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发榜,贡院外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经历多了也就有了一颗平常心,至少方长庚在行馆里睡得香,压根没想凑什么热闹,唯独还是有些惋惜那个犯了圣讳的考生,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榜呢……
发榜后的第二天就是鹿鸣宴,方长庚盛装出席,也认识了不少新面孔,这些都是将来可能与他同朝为官的新秀,就看有没有缘分了。
之后的应酬也免不了,布政使和知府另外办了酒宴招待两人,巡抚和总督也在,他们都是京城里来的,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只是从没有坐在一张酒桌上说过话。根据某种定律,方长庚从他们嘴里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共同话题不少,也不觉得尴尬。
“还没恭喜方大人升迁,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吴巡抚笑得满脸褶子,他看得明白,这位小方大人年纪这么轻就被派到江西任乡试主考官,岳父还是兵部尚书,前途一片光明,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打好关系。
方长庚端起酒杯:“自然来得及,下官谢过吴大人好意。”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大员,比他不知高出哪里去,他还得小心应付着。
前面余觉殊也提过巡抚大人是户部左侍郎,方长庚倒没从他言行举止中看出小气来,不过后来就见识到了。
一连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每天还有新进的举人上门拜访送“拜师”礼,方长庚应付得脑壳疼,实在不想再待在这儿,对刚进门的袁丰道:“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去见见沈先生,然后就回去。”
袁丰比他还高兴,袖子一撩:“我这就去收拾!”
出发前一天,巡抚派人送来程仪,这是公家给的路费,可以正大光明地收,方长庚从私下交好、也做过考官的朋友那里听说过,大方一点的巡抚能送五六千两的程仪,加上其他礼金、拜师礼,这一趟竟能有上万两的纯收入。
方长庚没想过这么多,也觉得受之有愧,但当看到七百两的程仪后还是差点吐了一口血。
来人是巡抚的心腹,见方长庚神情晦暗不明,忙讨好地解释道:“今年省里屡遭大患,库房里实在拿不出银子,这还是咱们大人用自己的私房凑的,大人可千万别嫌弃!”
鬼才信你的话……
只是方长庚也没想计较这个,便道:“替我谢过你们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来人似乎也有些羞愧,看方长庚脸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松了口气离开了。
去余觉殊那里道了个别,方长庚就打算出发了,没曾想在行馆门口被人给拦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
第133章 归京
来人年纪不过十五六,面庞青涩, 但神情却有一种超出年龄外的沉静, 衣着朴素,应当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
方长庚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威胁, 便站在原地用眼神询问他的来意。
少年眉间有一丝疑惑,只犹豫了一下,便沉声发问:“请问方大人在吗?”
找我的?
方长庚脸上没什么异常, 问道:“在,可是……你找他干什么?”
少年咬咬嘴唇:“我想知道, 为什么我落榜了。”
方长庚一听,心想你落榜自然是因为考得不好, 再说,我一不知道你是谁, 二不知道你做的哪份卷子,问我有意义吗?
但看这少年似乎很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况且乡试落榜已经够难过了,方长庚不想给人伤口上撒盐,便提醒了一句:“你若是觉得阅卷不公平, 可以去衙门拿回你的卷子,请考官复查。”
少年两手空空, 无凭无据怎么办事?而且这次阅卷方长庚和余觉殊自问已经尽力做到公平, 问心无愧。
“我去过了,衙门的人说已经过了期限,不能再查。”少年神色始终平静, 只是说到后面方长庚还是听出一丝愤懑。
他心说分明还未过期限,衙门怎么这么说?按理可没有哪个官员敢在这事上糊弄考生。
“那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答得?我好告诉你为什么不录取你。”方长庚没说衙门做得对还是错,只这么说道。
少年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礼貌地问:“不知您是?”
“我就是主考官,今年所有的卷子我都看了,只要你说出你答卷上写的是什么,我便能回答你的问题。”方长庚笑了笑。
少年分明有些讶异,大约是没料到主考官竟然是眼前这个青年,但没有纠结太久,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就把当时三场考试的答案都报了一遍。
方长庚听到第一题就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少年就是因犯了圣讳而落第的那个考生——
方长庚的态度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错,不过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份让他很是欣赏的卷子的主人时,他还是意外了一下,神情更加和缓,并立即猜到恐怕是哪位怕牵连的房考官事先打点了衙门,不让人查卷子,不然若是被发现阅卷时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多少要惹上一些麻烦。
方长庚遗憾地开口:“我倒是记得你,题做得不错,可惜里面有个字犯了圣讳,你自己可想得起来?”
少年愣了一下,低下头回想自己当时是哪里犯了忌讳,他记性十分好,经人提点其中关节后没过多久就记起了错处,顿时脸色都暗淡了。
“的确有这回事,打扰了大人,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少年转身就要走。
方长庚是因觉得这个少年不像是会闹事的人才直言告知,见他这样还真有些不忍心:“你先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
少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禀告大人,我叫李琦,是江西抚州人。”
方长庚越发觉得和这个少年有缘分,沈赫可不就是在江西抚州下面的东乡县做县令呢!
他不由得问:“你这是要回抚州?”
李琦点点头,不知道方长庚问这个干什么。
方长庚指指行馆门外的马车:“咱们正好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袁丰一脸古怪,不知道方长庚唱得又是哪出,忍不住伸手偷偷扯了扯方长庚衣袖,想要制止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李琦更是不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这怎么……怎么好麻烦大人……”
方长庚赶时间,留下一句“跟上来”,就走到马车边跳了上去。
于是袁丰赶马车,方长庚则在车里和李琦时不时聊上几句。其实他完全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予人方便是一件善事,于是就顺手做了,幸而李琦上马车以后一点都不扭捏,问他什么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没让气氛变得尴尬,让方长庚很是欣赏,同时对他在乡试中能有这样好的表现有些好奇。
“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学问,不知是从何人啊?”
李琦被夸了,老成持重的脸上浮现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原先我是自学的,考上秀才以后才去书院念了两年书。”
方长庚心中感叹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才,同时似乎也从他的话里得出了一些隐含的讯息。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李琦的衣着,暗想应该他家里经济困难,能长途跋涉来考一次乡试着实不易,如此重视这次的结果也情有可原。
“你也不用太介怀,后年不就又有一次机会,只要别再出这种粗心的错误,以你的才学要中举也不难。”
李琦却好像听多了这么称赞他的话,是以并没有太过高兴,相反提起这件事,脸上还有些郁郁:“到那时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省城考试了……”